【青儿】
他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特别的习惯,特别的衣服,甚至就连他的容貌不似山里人的有些特别,以前,我可是一直都以为男孩子从小就会像弟弟那么黑的,现在来看,他根本一点儿都不黑,不但不黑,那张脸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白。难怪爹要叫他小白脸,虽然其中还有着另一层意思不假,但至少在皮肤颜色这个问题上是名副其实。
爹说,他有点儿呆,又有点儿傻,所以要我好好照顾他。不过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他那般的傻,一到吃中饭的时候就抢着要把所有好吃的东西扒进嘴里,就像是根本没有吃过饭似的,可一到晚上,他的表情便又变回了那种淡的像是一盆快要化开的水似的样子,让人想生气却又生不出来。娘总说要让着他,可我看来那根本就是好吃懒做,他一点儿都不傻,只知道每次都跟弟弟抢饭吃,连一点儿大人的样子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总有娘护着他的话,我早就把他赶了出来。
娘有时看事的比爹更清楚。她总说,要看明白一个人,首先要看清他的心。那个陌生少爷的心是什么样子的,她看的最清楚。她还说,那位少爷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要善待他,说不定曰后还能指望他这个有大富大贵之人为全村所有人赈灾祈福呢,就是这些话,把我听的直笑。娘总是会偏袒人,就连上次到村里的那个挑货担子的货郎多收了她二钱银子,她也只是笑着说,说不定那个货郎家里有了孩子,有孩子的当家人都会想尽办法的去赚钱,然后才能把孩子拉扯大。
娘从来都没有跟人争吵过。每次别人起了争执都是娘去做裁判,因为娘总是最宽容又最公平的那个,由她说定的事,大家心里头最舒坦。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能看到一个人的心,但娘的眼睛却一次都没看错过,她说一个人有福,那个人必定是有福之人,她说那个傻小子可以帮助全村人,那他一定可以。
常听人说,娘是个大家闺秀,所以才会懂得那么多事。即使在城里的人家都不多见的清丽的容貌无论怎么看都是那般秀美,她有着村里的人家都不曾见过的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其实,气质是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但我知道,娘不管在任何人眼中都是那么完美,即使是爹,在瞬猛间看到娘都会莫名其妙的脸红。
每次问道娘气质这种东西时,娘总是笑笑,然后才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那种东西给了我。
我只是好奇的追问,我并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东西,然后在忍受了弟弟仿佛寻宝似的那般在我头发里搜来搜去的乱找一通之后,弟弟才煞有介事的告诉我说,我的头发里只有一片树叶,那是他刚刚才放进去的。
当我气鼓鼓的冲到他面前时,他是一副明显写着愣住了的表情,看到他满脸的痴呆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喂,我是什么样子的你到底给我说清楚啊!”
“你很美,”他只喃喃的吐出几个字后就转过了脸去,而我则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我不是不知道美是什么意思,但在跟娘相比之后,留给我的只有自惭形秽四个字。
“所以!”我仍然有些不满的瞪着他,直到他的脸色恢复了如往常的平静。
“你很美,”他又把话重复了一边,不过这次在最后多加了一行字:“不过,即使再有气质的人像你这样子的大吵大闹也会变得让人察觉不出来,所以你现在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婆没有区别!”
就算再不理解气质那个词的意思最后说出的话还是令人不快,我大模大样的在他头上像每次惩罚弟弟的那样敲了一个暴栗之后,心里仿佛平衡了些似的走了。
这家伙,欺负我的有一个弟弟便足够了,你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怎么也学着凑热闹。
他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至少,我并不喜欢他。
娘总是笑眯眯的望着我们打闹,一眨一眨的眼睛里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事。
娘说,咱家该吃红米饭了,弟弟一脸的馋相,趴在炕边上口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滴,只有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要有什么喜事发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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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白白净净的公子来到村子里的第二天头上,村里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衙役跟官差,是与鼠害跟蝗灾一样,村子里最不欢迎的东西。
只有一只眼睛能用的李爷爷说,他们只是些没有人姓的东西,根本不是人。
我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看到穿着官服的人,平时在街上都只能远远的望过一眼,看他们威风八面的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很有威仪很严肃的样子,那时真的好有趣。可是现在,他们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五个穿着官差服饰的人一路将挡在他们面前的桌椅踢开,脸上带着一股唯恐让人看不到的骄横,横冲直撞的走进了我家的门。
几个叔叔围了上来,他们身后,是拿着锄头的村里的人。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可是在奉知县大老爷的命令办案子,谁敢乱来就把他一起锁了去!”两个官差下意识的后退到窗子边上,缠在手间的锁链像是怎么也解不下来似的一直套在他们手上,好像他们才是真正要被捉走的犯人似的狼狈。
“水生家里没有犯人,你们谁家都不进,偏偏进他们家里做什么!”一个虎着脸的年轻人阴沉着脸走了出来,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那并不算太高的身影却仿佛是尊铁塔般的站在那几个衙役的面前。
“没有犯人?这话不对吧?”仿佛是被石灰水弄哑的嗓子立刻叫开了,就连那张气势汹汹的脸上也似乎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蛮横:“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有人看到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被你们这里的人给带走了,不报告给里正就把人留下,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只要他们需要一个来敲诈银钱的借口,他们就随时都会像这样子来这里无事生非的挑毛病,何况里正是不管这些的,负责清点人数的只有本村的村长李爷爷,而如果没有县里的官方通缉告示,那些来往住宿的人是根本不需要上报给里正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哼!”似乎早有准备的将一张纸从怀襟里抖了出来,那个正踮着肚子吃力的直起腰像把布告举得更高一点的衙役头目气喘吁吁的流了满头汗:“这上面第三条写的清清楚楚,凡是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一律带回县衙里头逐一甄别,凡敢收留犯人的人家跟人犯同罪!但如果不是的话也会尽快放回——你们这回还有什么话说,该不会是想要合起伙儿来造反吧?”那个瘦高个子的人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毒,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他竟然在笑。
“那孩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寄托给我的,他要出海去做生意,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我,”李爷爷缓步走了出去,手里那根包着铁头的拐杖也在地上砸出了几颗火星。
“好你个李二,竟然还敢跟我玩着一套!”两个跟在那个矮胖头目身后的人在他们的上司招了招手后急急忙忙的冲了上来,将手里的铁链哗啦一声抖在地上,“你们李家村的人全都死绝了怎么还会有远房亲戚,我告诉你!这次上头要的是钦犯,要是不想早死的话你最好别搀和!”或许是害怕李爷爷的拐杖,那两个人一直都只是看着,并未动手。
也许那个头目也害怕李爷爷吧,我紧紧地拉了一下李爷爷的衣袖,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李爷爷是村里最有本事的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比得上他,娘一直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也只有相信了。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还未等李爷爷再次开口,一道淡淡的声音便像是将所有人的嘴巴封住似的让人不再说话,直到好一会儿那个衙差的头目才缓缓的开口:“原来...你就是那个一路逃窜至此的犯人吗?算你识相,这么早就给爷爷滚了出来,也罢,看在你是条汉子的份儿上,就不锁你了——老四,把人看好了,咱们走!”
“慢!”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犯人的少爷忽的指了指我娘:“把她先放了,我跟你们走!”
那个头目笑了:“好说好说,要爷这里放个人也容易,可你有银子么?有银子,爷才能放人。”
“娘!”看到娘那么秀弱的一个人被他们推推攘攘的拉出来,我惊叫了一声,一下子冲到了前面。
“哟呵,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小的,一起带走!”头目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猥琐,在仿佛贪恋似的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满不在乎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边流出来的涎水:“真他娘的俊俏,这一对母女花回去后可得让爷好好疼爱一番......”
“你敢!”李爷爷的拐杖再次重重的砸在地上,坚硬的沙土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槽,“把人都给我放了,否则我就是把这把这身老骨头拼了,你也别想带走她们!”
头目不怒反笑,挥了挥手,身后的人忙把一支火箭插在地上点着,看到那支火箭在人眼看得到的地方炸开,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宣抚使大人给的联络信号,他说了,如果遇到像你这样的冥顽不化的人就直接格杀在当场——爷我也不跟你计较,等一会儿宣抚使大人的兵到了之后,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仿佛这还不够,那个凸着一个大肚子的衙差又盯着一脸惊慌的村子里的人,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众位乡亲们,如果你们过会儿表现得好,我是会求宣抚使大人对你们网开一面的,所以现在都准备准备,啊,准备准备!不要到时候拿不出来,那就不要怪本大人不客气了!”
“...大人,大人,我可只是一个从外乡到这里来收购山货的货郎,您可千万要高抬贵手啊!”一个明显有着一张山里人面孔的人赶忙惊叫出来,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把手中的文牒递过来,“您看,我是从豫州刚到此地做小本买卖的,要是您不相信的话就请问问这个村里的人,他们都认识我。”
姓命攸关的事情,即使做的多过分也不会受人指责,而他毕竟是个外人,想要从这里脱开身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看着他的表现,其他人明显犹豫了,虽然受过这个村子里的人诸多恩惠,就连那位即将要被带走的女人也曾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受过她的接济,现在轮到她有难自己却缩在一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但是现在...盯着那些差役手中黝黑沉重的铁链,几乎没有人想把那句事不关己的话说出口。
村里的人其实是很少的,除了几个老实巴交的不太擅长跟别人打交道的中年汉子之外,其他的男人全都去了城里,爹说过,外边好赚钱,所以,即使是只给人家打短工也要比在家里种地强得多。更何况,现在的田税越来越重,如果再不能狠命的去做些事拿钱回来,一旦被征兵役,那家里的老人跟孩子都免不了要受冻挨饿。爹说了,苦是苦些,但这样做要比种田划算,他还说,如果万一哪天他真的被征召当了兵,也要给我攒够嫁妆,让我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几乎有一大半的年轻人动摇着走到那个肥头大耳,身材短胖的衙差头目那一边,似乎在得意,又仿佛像是还不满意似的那个差役又用破锣般的嗓子尖利的叫着:“还有人识趣儿,怎么样,那几个,别学着人家去逞什么英雄,小命人人都只有一条,要是被那些个大兵们看到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肯定会把你们全都押走!到时候,哼哼,他们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又有几个人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不管是不是这个村子里的,那个头目已经完全都不计较这些了,他恶狠狠地盯着犹自在他面前站着的李爷爷,发出狼嚎一般渗人的笑声:“李二,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那两个儿子可都在镇上做事,要是你真的不识好歹跟着朝廷的钦犯勾搭在一起,就连他们也一样会受牵连!”
这句话明显击中了李爷爷的心事,我甚至能看到他把牙咬的咯吱作响,可他的身体依然像根棍子似的杵在那里,丝毫看不到他的动摇。
“爹!”一个文弱的书生模样的人连滚带爬的扑在他面前,一身洁净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尘,“爹,你就算不给自己考虑,也要给至儿想想吧,他可是你的亲孙子啊,他刚刚出生,文秀还在没出月子,你忍心让她们跟着你一起受苦吗?”
李爷爷的眼睛猛地睁开,脸色铁青的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盯着自己那个从小到大一向乖巧听话的儿子那张苦苦哀求的脸,手中的拐杖突然高高举起,却迟迟都没有落下。
“李二,我劝你还是听秀才的好,他可是这个村里出来的唯一一个秀才——听说这孩子一向孝顺,文章写的又好,指不定哪天就会争个榜眼探花什么的回来给你长脸,到时候就连县太爷都得敬他三分,你就要这么毁了他的前程?”差役的声音里仿佛有种魔力,看着他那张似乎诡计就快得逞的脸,我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
“爹!”跪在地上的那个书生又声音凄惨的喊了一声。
“秋生!你站起来!”仿佛浑身使不上力似的,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咬紧牙关一步慢似一步的走过来,煞白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子:“秋生!你枉为读书人!在这种只会欺压百姓横行乡里的小人面前你竟会如此恬不知耻的向他们祈饶,你的治国抱负到哪里去了,你的满腹经纶又在哪里!青儿她娘当初是怎么教你读书认字的你都忘了吗?她又是如何省吃俭用的拿出钱来供你赶考,这些你全都忘了吗?!现在你竟然如此的没骨气,算我这辈子...看错你了!”
“娘子...”看到自己的妻子,跪在地上的书生连忙爬起来,一脸的愧疚,讪讪的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爷爷突然长叹了一声,一步一拐的走到了一边,纵使他的儿媳瞪大眼睛,仿佛不能置信的看着他,他那张不知被岁月刻上多少道印痕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
我想逃。
我第一次有了种想要逃走的感觉。
纵然知道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李爷爷家里的衙役挂着冷笑的脸上抱出了一个正在啼哭的包裹,纵然看到了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边蹒跚的走着,一边任由不经过脸上的泪洒在浑浊的土里,纵然那个我最为倚赖,小时候总会调皮的揪着他的胡子一起呵呵乱笑的高大的身影在我眼中一下子衰老下去。
我想逃。
我想要远远的逃开这些人。
即使知道他们的无奈,我还是想要逃走。
身旁的世界仿佛在瞬间离我而去,那个我寄予了唯一希望的身影再不会挡在我面前时,我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婴儿般的跌跌撞撞倒向前方。众人的嘈杂声,喧闹声,惊叫声,哀叹声,所有的这些再也听不到了,就连那包着铁皮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留在地上的坑像个正在嘲讽我的天真的嘴,在那里发出着尖利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笑声。
“呵呵,李二,算你开眼,不然爷我一定......”那张丑陋的令人作呕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眼前突然多出一双长满肥肉的手。
“呵呵,小美人,没想到在这种村里竟然会有如此上品的货色...知府大人应该很高兴吧......”
我惊恐的想要离开那只油腻腻的大手,却发现自己身不由己的朝着他的方向倒去,我竭力想捂着耳朵,但那些话还是一字不落的传了进来。
就在要被那只手抓住,落到那个浑身汗臭的怀里时,一只如女孩子般纤细的手突然把我拉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再一次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衙差头目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愤恨,那双通红的眼睛仿佛是个饥饿了成千上万年的恶魔,正嚣张的向我逼近,仿佛是要从我惊惶未定的脸上得到某些快慰似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红红的眼睛才恶狠狠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臭小子!”一声比想象中更为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我的耳膜,呼啸而来的铁链那种特有的沉闷的破空声,金属坏之间刺耳的摩擦声,还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冷笑声都让萦绕在周围的那一切变得那么不真实,只有那个温暖的怀抱,给了我暖暖的温馨。
真的是在一个人怀里,仿佛是女孩子般柔弱的手臂将我紧紧抱在他的怀里,我甚至能看到那张明明在镇上的小店里无助的脸上满是果敢刚毅,他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勇士,用不太宽阔的肩,遮盖了周围所有的一切。
我本该静静的待在他的怀中,我本该像任何一个被王子从邪恶魔法师那里救出的灰姑娘一般的女孩那样品尝着那一刻的甜蜜,可我却根本没有时间去那么做,因为,我知道,在他甚至可以说是消瘦的背后,有一条宛如毒蛇般袭击过来的铁链。
他会痛吧?他会受伤吧?我禁不住胡思乱想,我甚至不明白那个陌生的少年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对他的厌恶显而易见,我甚至从整曰游手好闲的他身上找不到一丝说服自己喜欢他的理由,我甚至为了打击他那种得意洋洋的自信而故意帮着弟弟抢桌上他最喜欢的菜,我甚至不满自己明明那么期盼的想要从他的口中获得一个对气质的准确解释,而他却像嘲笑傻瓜般的嘲弄我一番之后的表情。我讨厌他,我讨厌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穿着丝绸大声摆阔的富少爷,我讨厌会被小店的那帮人那么轻易欺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讨厌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后的他,那个即使总会在不经意间吸引自己目光的人,我甚至讨厌娘对他的纵容,在我看来,他根本是一无所用。
可是明明已经感受到我的敌意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么不顾一切的冲到我面前,把我紧紧相拥?
寥寥无几的留在原地的那几个人突然动了,快的我都看不清他们的身影,快的我都无法察觉到那阵从身边一闪而过的清风。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挡在我们前面,铁链仿佛失去作用般的停在他的手中,任凭那个高瘦的差役死命的拉拽,也不能从他手中移开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