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的话,信景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你自己也有亲近的人,例如景政、平野长泰等。但是景政不可能和秀景、周景和义景并肩,平野长泰的前途也只能止于这一步,最多是在下次关东征伐中立下功绩,然后转封到关东,再加增三四万石领地罢了。甚至连你其余的孩子,虽然不必如室町幕府那样强迫出家,也不可能随意给予二十万石以上的大封,否则领地分割得太严重,很难保证宗家对分家、本家对谱代、幕府对大名的优势地位,一旦发生稍大一些的变故,幕府也就难以维持下去了,”我叹了口气,“这些话尽管不好听,却是长治久安之道。如果你贸然破坏法度,或者随意分割宗家,就算我已经不在,忠心的谱代重臣们也会如此劝谏你的。”
“明白了,”信景又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的点了点头,向我请教道,“那么如您所言,不能轻易分割宗家领地,嫡子外的其余诸子该如何安置呢?”
“可以有三种办法。一是给予一定的年金,以代替应给领地的收入,这样虽然增加了幕府的负担,但是领地规模能够完整的维持下来;二是没收违反幕府法度的大名领地和家名,转赠给预定或已经领取年金的宗家子弟,将其立为新的亲藩;三是遇到分家、支族亲藩或联姻大名绝嗣得时候,则以合适的宗家子弟继承,从而为他们谋取一份不错家业,”我想了想,很快提出了一个现成的建议,“例如现在的萨摩岛津家,家主年近五旬,只有平姬、玉姬和龟寿姬三个女儿,恐怕是要从备中岛津家、上野岛津家或家老岛津岁久诸弟家中选取养子了。然而,如果你能够娶刚到适婚年龄的玉姬为侧室夫人,一旦有了孩子,完全可以按照武家惯例,由幕府指定他继承萨摩岛津家的家业……如此一来,幕府少一外样,多一亲藩,想必会更加稳定。”
“父亲大人的这个建议,的确是非常高明,”信景略一思索,“等到关东平定,我再向萨摩岛津家提出如何?”
“如此甚好。”我点了点头。
此时,跟随石谷宣政住在忘忧院的幸姬走进了前厅。因为要哺乳的关系,她没有穿厚厚的冬装,好在室内的四角都设置有铜暖炉,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寒冷。然后她跪坐到我们面前,微微晕红着脸蛋,向我和信景躬身施礼。我点了点头,和蔼的交待道:“你先到屏风那边候着,孩子以后就交给你照顾啦!”
“是。”幸姬答应一声,起身依言退到屏风后面。
三人一时无话,都静静的在厅中看着中院走廊上忙忙碌碌的侍女们,等待后院产房里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御目见应答(御年寄之下有资格觐见将军的侍女)从后院出来汇报:“禀报公方殿,禀报少殿,少御所夫人已经顺利分娩,诞下一位小殿下,母子尽皆平安!”
“是吗!”我很是高兴的吩咐道,“快抱来让我和参议中将看看!”
“还请两位稍待,德御前夫人正在为小殿下洗身!”侍女恭敬的回答。
“恩,那好。”我自失的一笑,看来我也有些急切了啊!“你转告少御所夫人,让她好好休养,过了三朝,就要和孩子一同接受在京家臣们的敬贺……还有服侍的各位,你们都辛苦了,还请继续照顾好少御所夫人,回头自有赏赐赐下。”
“是。请公方殿和少殿放心!”侍女答应着,起身退出了前厅。
不一会儿,德姬抱着身裹绣金家纹绸缎襁褓的孩子过来,笑着送到我的面前道:“殿下你看,多漂亮的孩子啊!”
我接过孩子,仔细的打量着,虽然实在看不出那皱巴巴的小脸有什么漂亮,却也连连笑着点头,然后把孩子交到信景手上:“恩,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
或许是第一次抱孩子的关系,信景表现得非常生疏,甚至有点手忙脚乱。然而,他那种珍视的态度,谁都能够明显的看出来。这时候,他不是幕府的继嗣,不是朝廷的从三位重臣,也不是才指挥过近十万军势的武将,只是一个初为人父的二十岁青年而已,之前对于诸子如何安置的顾虑,此刻已经一扫而空。
然而孩子却有些不领情似的,在信景的怀中哇哇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了?该怎么办呢?”信景傻眼望着我问道。
“这是饿了呢!该交给乳母照顾啦!”德姬笑着说,小心翼翼的从信景手中接过孩子,带着点不舍的表情转到屏风后面。片刻之后,那边传来幸姬的低声抚慰,还有轻微的悉索解衣之声,孩子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那么就这样吧!”我拿过旁边的纸笔,写下“景次郎”三个汉字,打着呵欠翻身站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御台所和你们了!”
……,……
三天之后,冬姬抱着景次郎来到二条城,接受以三大老、五中老为首的幕府重臣们拜见。因为只是嗣将军的嫡子,没有职司的大名们不必前来,然而他们都纷纷前往鹿苑寺、相国寺向我和信景致贺,并且知机的送上了丰厚的贺礼。在京的蜂屋赖隆、丹羽长重、佐佐成政、柴田胜丰等大名,重新出仕的中川重政(越前藩)、林一吉(长门藩)、佐久间信荣(尾张织田藩)等支藩家老,甚至专门求见冬姬和嫡孙,表达诚挚效忠之意。
此外,秀景的嫡子秀兴和蒲生宣秀也平定了山阴一揆,押着相关人犯前来京都复命,正好就赶上了景次郎出生的贺仪。可惜他们捉到的主犯,不过是被黑田孝高煽动的几个本地中级武士而已,黑田家的直属家臣们,应该是得到孝高的交待,早在一揆众覆灭之前就逃往纪伊根来寺与他汇合。有鉴于此,周景主动向我请命,希望前往纪伊指挥根来寺征伐,早曰清除国中的这个毒瘤,而我见北近江已经稳定下来,也就答应了周景,并传令景政也一同前去协助他,顺便带上一批鱼肉、清酒等,慰劳在前线坚守的军势。
虽然景政是信景征伐关东的副将,但是这个季节,关东余寒犹厉,不像纪伊的气候能够允许大规模出阵。另外,征伐的前期,还有许多准备工作,因此要到三月份才能正式出阵关东。考虑到今年的闰一月,差不多还有三个月时间留给景政,足够让他协助周景完成攻略根来寺的任务了。
当初在平定杂贺众时,为了瓦解其势力,我委托根来寺出面,劝降了信奉真言宗的南部杂贺三乡。因为这个缘故,在平定杂贺众后,根来寺势力范围增加了不少,从纪伊国北部一直延伸到和泉国南部地区。位于和泉南部贝塚的金凉山愿泉寺,原本是与鹭森、曰高同格的贝塚御坊,由根来寺寺内町地头卜半斋了珍担任住持,作为根来寺势力范围内的一向宗门徒自治区域,在此之后也大力进行扩建,成为护卫根来寺的最前沿支城。
根来寺攻略的第一个难点,也就是突破愿泉寺城(又名积善寺城)、畠中城、泽城、中村城和千石堀城这五大外围支城,其中尤以愿泉寺城和千石堀城最为关键。
不过,周景率部回到和泉国,并没有直接开往前线,而是由泉州港前往纪伊南部曰高郡登陆,然后以幕府御门家和纪伊守护的身份,召来郡中豪族汤川直春等,令他们陪同天海转告曰高御坊的本愿寺教如,如果愿意接受幕府寺社法度的约束,并传令贝塚御坊的一向宗徒放弃抵抗,可以赐予本愿寺一万石寺领,允许一向宗返回畿内;如果放任贝塚御坊继续帮助根来寺,那么他只好把一向宗视为根来寺的同谋一同讨伐,彻底覆灭一向宗在纪伊的曰高、贝塚两处御坊。汤川直春闻言不敢怠慢,很快通过他的亲叔父、曰高御坊主持佑存(原名汤川信春,法名由证如亲赐)和教如联系,并且在私下里请这位叔父大力斡旋,否则征伐曰高御坊,汤川家自然是先方第一阵,于自家和御坊都非常不利云云。这番说辞似乎起到了效果,不久教如的使者和法旨就到达了愿泉寺城,劝告其中的一向宗徒离开。住持卜半斋了珍虽然明知这样不妥,却根本不敢阻拦,否则和一向宗徒撕破脸,城中马上就可能发生内讧。而等到一向宗徒离开城池,他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不仅城中的守备大大削弱,而且士气也几乎陷于瓦解,这样的状态,显然是无法继续抵挡下去的。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了降伏,向刚刚抵达的景政交出城池。
景政占据愿泉寺城,不等周景回返,立刻将带来的犒赏分发下去,趁着落城之威和士气高涨之际向前侵攻,很快将中村城攻克拆毁,并通过卜半斋了珍的仲介,说服畠中城和泽城开城降伏。然而,在防卫线最东端的千石堀城面前,他却不得不停下了步伐。这座城不仅非常坚固(从城名即可看出),而且地势极为险要,守城的都是根来寺中死硬派骨干人员,甚至据说连黑田孝高等浪人也都在城中协助。景政一连发动了十来次进攻,都未能突破城防,反倒在对方的严密防守和铁炮打击下伤亡一千多人,随即被赶来的周景强行制止。
我知道,景政是想尽快攻下根来寺,为他自己挣得更大的威名。愿泉寺的陷落,主要得力于周景的分化拉拢,景政单独接受卜半斋了珍的降伏,这或许还能够说是事急从权,然而他作主分发犒赏,强攻千石堀城,这怎么也逃不了擅权的嫌疑。景政自然明白这一点,事后也向周景道歉,并且解释说时间比较紧,才自作主张的提前发动进攻,好尽快完成攻略任务,返回畿内筹备关东征伐;另外,在关东征伐中,他已经预定负责小田原城外围攻略,如今攻击根来寺诸支城,也是为了先锻炼下独当一面的能力。考虑到他是出于立功心切,而且攻略中村、畠中、泽城有功,周景没有怎么计较,并且还依着他的请求,让他继续负责攻略千石堀城。
半个月之后,千石堀城还真被景政攻了下来,然而他却因为太过突前,在城内的清剿战中受了几处伤,被周景送回京都治疗。听到这个消息,我之前对他擅权的不满全部打消了,特地让他搬进相国寺由於加照顾,还亲自带着明廷回赐的贵重药品前去探望他。
“伤势还好吧?听大夫说,幸好都不是要害,我听着非常安慰……不过,以后别这样了,你是大将的身份,何苦如此拼命呢?”我的语气中微带嗔怪,“战事可以慢慢来,人有了闪失怎么办?和胜利相比,我更看重你们的安危。”
“是,孩儿遵命。”景政显得十分感动。
“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征伐关东的前期筹备事务,等你养好伤再说吧!”我和蔼的说道,“攻下千石堀城的功劳,我也会颁下封赏的。”
“这都是父亲大人的威名所致,我不敢居功。”景政回答说。
“啊?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谦冲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父子私下交谈,倒也不用如此客套,依照你的本心就行。”
“这是真的。的确是有赖于您的威名,否则恐怕还要大费一番功夫呢!”景政也跟着一笑,“说来这件事还对您的名声有些妨碍,但是我都处理好了,只希望您别计较就是。”
“你说处理好了,那自然就不妨事。而且名声这样的东西,不需要太在乎,毕竟众口难调啊!如至圣先师那般圣德之人,还不是照样有人诋毁?”我挥了挥手,对他的说辞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
“父亲大人说的是。”景政点了点头。
“那么,”我随意的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景政一五一十的说了事情的经过。我本来并不怎么在意,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然而,随着他的叙述,我的脸色却渐渐严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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