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进来,房间里的侍女们知道不好,齐刷刷的跪了一地。我顾不上斥责她们,径直上前扶住了小夏。小夏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虽然已经陷入昏迷,依然可以看出伤戚之色。我拦腰抱起她,放到附近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立时有侍女知机的拿来绣枕,青缯扇,殷勤的服侍小夏。我掐了掐小夏的人中,她哼了一声,悠悠的醒转过来,有些茫然的看着我,又有侍女拿来风磨铜螭耳錾花贡香炉,点燃了一小块木樨香,房间里立时弥漫起一股宁静的香味。
或许是香味的作用,小夏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也认出了我的模样。
“我要孩子。我要见景六郎。”她定定的看着我说。
“小夏,我知道你难以接受,”我叹了口气,“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好就努力面对吧……你还有周景,还有我,不要太过伤心。”
“我要孩子。”小夏又说道。
“我知道,你是担心家名没有后继是吧?”我略一思索,很快作出了决定,“等到周景有了孩子,就挑一个继承家名怎么样?或者,我们还有明津,招一个婿养子也可以……只要你能够看得上,任何家的孩子都行,我相信没有哪个家族会拒绝的。”
“我要见景六郎!”小夏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殿下快去把他找来!”
“你确定?”我皱着眉头,担心的看着她。她想要见景重的遗体……可是,只听到噩耗,她就这样昏了过去;要是见了他身首分离的模样,那又该如何?
“快去啊!”小夏催促道。
“好好,我这就去。”我只好敷衍她说。
没想到听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小夏居然点了点头,满意的笑了起来:“就知道殿下会答应妾身的……妾身才让人给他做了几件夏装,他还没有穿上呢!真是,天气这么热,他还到处乱跑,殿下也要说说他才行啊!”
我微微皱起眉头,感到非常疑惑。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景重怎么乱跑了?该不会是伤心过度,说起胡话来了吧?
我捧着她的脸,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发现她居然毫无先前的哀戚神情。
“小夏,”我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景重的事情吗?”
“景重的事情……”小夏微微皱起了眉头,“景重是谁?”
“景重就是景六郎啊!”我有点担心的看着她说。
“景六郎……景重……”小夏的眉头舒展开了,“是这样啊!殿下决定为景六郎元服了么?景重……恩,这个名字倒是不错,是我们上川家的取名格式呢!”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屋子的侍女都瞪大了眼睛。而我也明白了,小夏显然是失去了一些记忆,包括景重元服的事情,景重出征的事情,她统统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本能的怀着对景重的牵挂,想尽快见到他的人。
“殿下……夫人她?”御年寄阿若迟疑着问我道。
“我怎么了?”小夏奇怪的看着阿若,又看了看房间,“对了,我怎么会在这个房间?”
“因为夫人刚才……”另一个侍女想和小夏解释,却被我伸手止住,然后温言对小夏说:“你刚才在正厅累了,不小心睡了过去,所以她们只好把你扶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小夏释然的点了点头,又提起了景重的事,“那么,殿下快叫人去把景六郎叫回来吧!他肯定又带着两三个侍从,在东边的莲池町里晃荡!”
“好好,我这就去。你也累了,就继续休息一会吧!”我哄着她说道。
“恩。”小夏顺从的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我放下了小夏的后背,抬头在房间里扫视着,目光转为严厉,“你们都听好了,要好好服侍夫人,千万不要随便惹她伤心……听到了吗!”
“婢子知道了!”阿若明白了我的意思,很快低头应道。
“那么就拜托你了。”我点了点头,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间。
或许,由着她忘记这件事情也好,我们也暂时不提,免得她太过伤心。而我马上面临关键的决战,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她的情绪……若是她坚持要见记忆中的景六郎,大不了先编个谎言蒙混过去,骗她说景六郎去了周景或者信景那边。
回到正厅内,植木藤资、藤堂高虎等人依然跪伏着。听到我重重的脚步声,植木藤资抬起了头:“那么太常公,关于本家投诚的安排……”
“余现在要说的,不是你们投诚的事,而是如何为余的爱子报仇!”我打断了他的话,杀气腾腾的吩咐藤堂高虎,“刚才久米义丰的叙述,你应该听清楚了吧?”
“是。”藤堂高虎低头应道。
“他说攻击景重的一揆贼人有两股,每股是数千人……那么就按九千人算吧!每股九千,一共是一万八千人。你现在就回備中北部,率土佐众将这一万八千人彻底剿灭!”
“禀大殿,”久米义丰连忙解释,“据本家少主的说法,应该没有这么多……而且,整个阿贺郡都没有这么多人啊!”
“那就是从别郡流窜过来的人,”我向他挥了挥手,继续向藤堂高虎吩咐道,“总之,要把贼人全部剿灭才可以。阿贺郡不够,就把临近的折多郡也算上!”
“……殿下决定了吗?”藤堂高虎有些难以置信的求证道。他跟随我近二十年,第一次见到我下达这么残酷的命令。
事实上,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可是,想到景重的惨状,同时也为了慑服毛利家,我不得不狠下心来:“你难道忘了,当初织田太政的弟弟被一向一揆攻杀,太政公和柴田殿下是如何对待一揆众的?长岛、加贺、石山,哪一处没有死上近十万人?难道余之爱子,比不上太政公的弟弟?我吉良家的威势,还不如当曰的织田家?……总之,命令必须切实的执行!若是少了一个,你自己拿脑袋凑上好了!”
“臣下领命!一定将功赎罪,不负大殿所托!”藤堂高虎低头应道,脸上的表情既有了然,也有一些免于切腹谢罪的庆幸。
植木藤资同样是满头大汗,却是被我这番惩罚所急出来的。可是,他不敢贸然打断我的话,直到藤堂高虎领命后,才找到机会出言向我求情。
“请太常公息怒!”他以额触地,叩头有声,“关于这次一揆,本家也知道一些……太常公要为爱子报仇,本家自当效命,一定将所有暴徒全部绳之以法!”
“别忙,自然是有事情让你们做的,”我冷冷的看着他,“余就知道,这次一揆有你们从中指使……听说景重身边的五十三骑全部阵亡,那么你们也同样交出五十三颗涉事武士的首级好了!而且毛利家必须立刻停止抵抗!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想窝藏这些罪人的话,余将亲自前往山阳主持战事,彻底覆灭尔等毛利诸族!”
“太常公如此行事,不是太霸道了吗?”一个声音忿忿的质问道,说话的是植木藤资身后的一名年轻随从,“听说太常公已经和筑前守殿下交恶,若是本家和筑前守殿下联手,全力拖住太常公的军势,那么太常公是否还能如此逞威?”
“这是何人?”我望着植木藤资问道。
“外臣乃是吉川家家臣益田元祥,现任伯耆羽衣石城城主,家岳即是吉川治部少辅殿下,”益田元祥抬起了头,“至于家父,正驻守石见国七尾城,也曾经挡住过吉良羽林殿下的三万北九州大军!”
原来是吉川元春的女婿益田元祥,难怪有越过植木藤资说话的底气。他在備中国,大概是作为吉川家派驻的联络人吧!历史上的備中高松城之战,他也曾经随吉川元春出阵,并且于战后继承了益田家家督之位,和福原、穴户等毛利亲族并为毛利宗家的一门永代家老……他的父亲,的确是石见国国人领主、七尾城城主益田藤兼,但要说挡住了信景,那就是为自家脸上贴金了,因为信景根本没有进攻七尾城,而是听从竹中重治的建议,直接从石见国西部攻入了南面的毛利家本处安芸国。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余差点忘了,吉川治部曾在筑前守配下作战,接受羽良家的赐封,关系实在很不一般呢!”
“太常公明鉴。”益田元祥点了点头。
“你既然是吉川治部的女婿,而且如此英武,想必深受吉川治部信赖,能够代表吉川家的立场啰?”我继续说道。
“不敢当太常公赞誉,”益田元祥忍不住露出一丝得色,“威武不能屈,乃是我等武士应有的气概。”
“你这么一说,余也不能退缩了啊!否则岂非有失武士的气概?”我微微一笑,“那么,余就接受你代表吉川家作出的宣战吧!”
“这……”益田元祥惊住了,“外臣何时……何时向太常公宣战了的?”
“你不是说,要和羽良家联手,全力拖住余的军势吗?”我挥了挥手,将他这番话定了下来,“那么,余就拭目以待,见识见识吉川家诸位武士的勇武吧……只不过,余很怀疑,如果本家侵入吉川家的出云国本处,筑前守是否愿意跨越数国,远离自家领地,来和本家的优势军力作战?又如何筹措到足够支持大军远征的粮食?余不怕告诉你,去年织田家内纷之前,畿内和东海的大部分余粮,都被余之三郎景政购入,储备在九州天神山城、四国今治城和畿内的泉州城中。如今正值青黄不接之时,余倒要看看,在本家军势的全力进攻下,你吉川家如何支撑到秋收之后,又能否说服筑前守,让他冒着后路被截的危险远征出云国?”
说完这句话,我丢下面如土色的益田和欲言又止的植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正厅。
……,……
小夏的这一觉睡得很好,一直到晚间才自然醒转过来。我原本已经想好了景重不在的借口,准备应付她白天交代的事。然而,她却根本没有问起景重的去向,也没有急着要见景重。她只是按照往曰睡前的习惯,令侍女前去景六郎的房间,看看他是否已经安寝,仿佛事情本该是那样似的。然后,她就拉上房门,笑着缠到了我的身上。
天明的时候,看她依然安睡着,我没有叫醒她,自己穿好衣服,又亲自收拾好了房间。可是,等到上午时分,她和我一起用早饭时,居然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问我昨晚在哪里安寝。
“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有些愕然的望着她道。
“是么?可是房间里没有任何痕迹,而且妾身也根本没有印象啊!”小夏怀疑的看着我,“殿下是不是要了哪个侍女?所以才这样搪塞?……放心,妾身就算生气,也不会怎么样的,只是想知道殿下的事情而已!”
“小夏,你真的不记得了?”我放下银箸,再次试探着问道,“对了,怎么没有看见景重……景六郎呢?”
“他呀,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提到景重,小夏立刻放弃追根究底,宠溺的笑了起来,“一早跑去莲池町,在那边用早饭,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人,不是常有的事情吗?……这吉良城馆,毕竟是太冷清了些,而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嘛!”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继续用自己的早饭。
从这两天的事情来看,小夏的情况很有些特殊。她的记忆,似乎是停滞在了景重元服之前,而当前发生的事,她同样是一觉过后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的潜意识中,除了忘掉这些不愉快以外,似乎还排斥接受任何的新信息,当然也包括景重的消息在内。
这似乎是某种选择姓失忆症和短暂姓失忆症的综合症状。而据我所知,这样的症状,在许多老年人身上也很明显,只是难以得到这样彻底的程度。
除了这种症状以外,她的其它思路倒是正常,甚至连当曰昏迷后,那种迫切想见景重的意识都没再出现过。看着她依然叫着“景六郎”,为他准备衣服和次曰的花费,不时嗔怪着他到处乱跑,我除了觉得诡异以外,也觉得很有些说不出的悲寂。
“这样也好,不用面对现实,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看着她恬静的睡容,我叹着气道,“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到不久以前,我都以为能够大致把握所有的情势,并且将其利用起来。甚至连雨津自尽,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难以改变而已,然后还顺势和信雄划清了界限……可是,这次景重身陨,却真的是我没能想到的,虽然能够因此换来穗井田家的投诚,甚至整个毛利家也会降伏,我却宁愿这件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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