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壹心神不宁,不时的捂着嘴打个哈欠,一阵阵冒冷汗。自从那个卖无忧草给他的商人失踪之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原因其实也简单,他亲眼看着孙权对无忧草煲出来的汤羹爱不释手,终于没忍住诱惑,将私藏起来的那些无忧草拿出来尝了尝鲜,一尝就觉得鲜美无比,后来慢慢的就好上了这一口,很快就觉得离不开这无忧草了,每天不喝上一碗羹汤,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无忧草虽然贵,可是吕壹收入颇丰,特别是做了校事之后,不少人为了安全起见,给他送了不少礼,如今的吕壹虽然官职并不高,但是家财颇丰,就连原先赖以为生的生意都不太放在眼里了。一年的辛劳抵不上一笔贿赂,这钱来得太辛苦了,吕壹觉得自己以前那么用心的做生意简直是大错特错。
可是,现在他捧着金子却找不到无忧草,一阵阵的困意上来,让他烦躁不安,浑身无力,却又一阵阵的心悸。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孙权——他知道孙权比他更需要无忧草,一旦王夫人那里的存货告罄,她必然会再来讨要,如果自己到时候拿不出无忧草,事情必然败露。这个女人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倚仗着孙权的宠爱,她几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太后,似乎她儿子孙和已经坐上了吴王的宝座,不仅到处插手,甚至对他这个心腹也不那么客气了。如果因为无忧草的事情激怒了孙权,吕壹毫不怀疑这个女人会把他当成替死鬼。
可是,那个商人怎么就消失了呢?难道是做生意还没有回来?吕壹越想越怀疑,他派人私下查访过那个商人,但是除了知道他从交州来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从交州来的商人多了,几乎所有的商人都从交州经过,他哪知道这个商人究竟是哪儿人。吕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好象连这个商人究竟是罗马人还是萨珊人,亦或是贵霜人都不太清楚,反正那些胡商在他的眼里似乎都差不多,更何况除了这三国的商人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小国的胡商。
就在吕壹紧张的时候,孙权派人来叫他,吕壹不敢怠慢,立刻上了马车,赶往吴王宫。一进殿门,吕壹就感到了一股凉气从心底里冒了上来:王夫人披头散发的跪在一旁,原本俏美的脸颊已经肿成了猪头,无数道掌印纵横交错,青紫相间,孙和抽噎着跪在旁边,却连大声哭都不敢,只是拉着王夫人的手臂发抖。王夫人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几乎瘫软在地上,一看到吕壹,她肿得睁不开的眼睛中露出怨毒的光,嘶声道:“贼……子,你……你害……我……”
“这毒药是从哪儿来的?”脸色铁青的孙权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大步走到吕壹面前,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把刚刚跪倒准备行礼的吕壹踢得仰面翻脚,嗓子一甜,一口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毒药?刹那间,吕壹万念俱灰,觉得自己以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孙权的心腹,是他的宠臣,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在孙权的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快说!”孙权狂吼道,声音沙哑。
“买……买来的。”吕壹翻身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平时的镇定从容无影无踪。
“从哪儿买来的?”孙权抽出刀搁在吕壹的脖子上,杀气沁入皮肤,让吕壹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吕壹平时办案也经常动刑,被他打得死去活来的人不止一个,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是那种可以在鲜血和死亡面前谈笑风生的人,可是当这个危险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整个人伏在了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拖下去,严刑拷问。”孙权暴跳如雷,一脚踹翻吕壹,大步往回走,刚上了几级台阶,却觉得腿一软,扑翻一身绊倒在地,脸磕在了台阶上,顿时血流满面。
孙尚香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拖到殿中躺好,又命人叫来了太医令赵泉。赵泉给孙权把了脉,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孙尚香刚准备开口,赵泉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示意孙尚香到殿外说话。
“大王只是一时怒气攻心,倒无大碍,只是……”
孙尚香眉头一紧,犹豫了片刻,又问:“你有话直说。”
“只要用心调养,大王的身体无恙,只是他的脉相急促浮滑,臣……臣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赵泉拱着手,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个脉相臣以前给大王把脉的时候便见过,只是时好时坏,臣一直没有搞明白是什么原因,而且这次好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臣医术不精,实在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正在这时,徐王后和步夫人闻讯赶来,正好听到赵泉的这些话,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一面和孙尚香见礼,一面焦急的异口同声的问道:“公主,能不能从扶南请几个医匠过来?”
“唉……”孙尚香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们的话,先吩咐赵泉去用药,然后才把孙权中毒的事情对徐王后和步夫人讲了。徐步二人大惊失色,顿时手足无措。
“你们急了也没用,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免得人心惶惶。”孙尚香无可奈何的安抚道。
徐步二人泪水涟涟,只得点头答应,她们一直守在殿外,寸步不离。
傍晚时分,孙权醒了,他浑身发抖,眼神散乱,看到孙尚香等人的时候,他只是诧异了一下,随即嘶声叫道:“汤来……汤来……”
“没汤了。”孙尚香恨声道,虽然她对孙权没什么好印象,可是现在看到孙权这副样子,她还是觉得非常伤心,“你还嫌中毒不深吗?”
“中……中毒?”孙权这才恍惚有些明白,眼神一凛,随即又痛苦的连连摇头:“汤来,汤来,我要喝汤,我要喝汤……”
孙尚香想起孙绍说的话,知道现在如果不让孙权喝这个汤,只怕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让人到王夫人的宫里去找汤,好在这些汤羹每天都要备着的,而宫里的人只知道王夫人倒了霉,却还不知道是这些汤羹的原因,小心看护着,并没有丢弃,孙尚香派去的人很快就拿了一大罐熬好的汤来。
步夫人小心的给孙权舀了一些汤,准备侍候着孙权喝,孙权却有些等不急了,一闻到汤的味道就不停的嗅着鼻子,步夫人刚刚舀好,他就一把抢了过去,也顾不上烫,三口两口便喝了个干净,一边直吐舌头,一边示意步夫人再舀一些。
孙尚香冷眼看着孙权那个样子,又心疼又气恼。
孙权连喝了两大碗汤,这才像还了魂似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重新躺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孙尚香:“赵泉呢,他怎么说?”
“他也没办法。”孙尚香冷冷的说道:“你不要指望扶南学院,扶南学院也没有治这种病的药。”
孙权一时语噎,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他不肯救我?”
“不是不愿救,是没法救。”孙尚香把孙绍说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孙权喃喃说道,眼神渐渐的变得凌厉起来,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如果熬不过去呢?”他转过头冷冷的看着孙尚香:“他是不是打算攻击吴国,把吴越变成一家?”
孙尚香也冷冷的迎着孙权的目光,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你以为吴国很诱人吗?”
孙权不吭声,只是看着孙尚香,一丝笑容也没有,如果不是脸颊深凹,肤色灰暗,几乎看不出与以前的他有什么区别,那种不怒而威的威严让站在一旁的徐王后和步夫人都自觉的闭紧了嘴巴,生怕一开口就惹来是非。她们紧张的看着孙尚香,孙尚香却一点也没有被孙权的目光所动摇,相反,她目光中的讥笑越来越明显。
孙权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瘦得皮包骨的大手紧紧的捏了起来。以前他也纵容孙尚香,可是却不能容忍孙尚香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态度。
“你还是那样,眼睛里只有这么一小块天。”孙尚香不屑一顾的说道:“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不知道你牢牢抓住不肯放的这块土地其实并不那么吸引人,虽然这块土地本来并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他的?”孙权忽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你们一直以为这是父亲和兄长传下来的基业,所有人都觉得这应该是他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这片土地早就不姓孙了?曹艹想要,是我打败了他,刘备也想要,也是我极力周旋,才保住了这片土地,你现在说不是我的?那是谁的?”孙权拍打着榻沿,大声咆哮:“你说,那是谁的?是你的吗,是他的吗?不,这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孙尚香冷冷的看着愤怒的孙权,一声不吭,孙权一边吼,一边捶打着胸口,两行浊泪沿着干瘦的面颊往下流,沾湿的像枯草一样黯淡无关的胡须,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怒吼变成了饮泣,最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痛哭失声。
孙尚香眯着眼睛看着孙权,忽然伸出手,将孙权面前的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案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孙权,用下巴说道:“你认识这张地图吗?从上面找出你的土地来。”
孙权愕然,瞪着朦胧的泪眼,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张地图。地图上并不大,看得出来只是一张简略的地图,上面没有标吴国的位置,只是标着大汉、罗马、贵霜三个国家,比较详细的是罗马和贵霜之间的大片土地,被分成了十几块,上面分别标注了几个人名,有李严,有陆逊,有曹彰、曹植,还有夏侯荣的名字。孙权很快把目光转向了大汉的地域,虽然这一块没有标明魏蜀吴越的位置,却用几要根线分开了。
吴国的位置并不难分辨。孙权经常看地图,对地形并不陌生,但他以前看的大多是大汉境内的地图,那时候觉得吴国地域还不小,虽然只占了三十州中的半个荆州、大半个扬州和交州,但是实际面积却接近五分之一,但是现在他发现,这一直引以为豪的这五分之一在这张地图上根本微不足道,充其量只是和标注为曹彰的那一片土地差不多,与越国辽阔的疆域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孙权顿时明白了孙尚香的意思,脸上感到火辣辣的。他呐呐的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和孙尚香对视,尴尬的扭过了头,一声不吭。
孙尚香哼了一声,慢慢卷起了地图:“奉先要去洛阳献俘,同时为伯言等人请封,你能去吗?”
“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吗?”孙权没好气的反问道。
“天子下诏在洛阳为奉先庆功,你这个做叔叔的如果不去,那他们会怎么想?”孙尚香将地图插进怀里,淡淡的说道。
“我……”孙权愣了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说阿妹啊,你说我这样子到了洛阳,不是给奉先脸上抹黑吗?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自寻其辱?奉先立下不世之功,就算我不去与会,曹睿、刘禅那等小儿又能拿他如何?他为曹彰、曹植和李严请封王爵,这分明是要剥离魏蜀的实力,从此以后,魏蜀吴还有能和他争锋的人吗?”
“那子高之事又如何解决?”孙尚香直截了当的说道:“天下人都说吴王为女色所惑,逼死太子,你就不想解释一下?”
孙权脸上露出悔色,迟疑了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吴国的事,我又何须向人解释?”
“你别忘了,吴国也是大汉的属国,如果天子问起,那又如何?”
“那你说如何?”孙权恼了,气哼哼的反问孙尚香道:“你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让我这个样子去向天子请罪吗?”
孙尚香皱皱眉,语气软了一些:“你就算不去洛阳,也该做些准备了。太子之位空虚已久,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耗下去?”
“我……我本来……”孙权嗫嚅了几句,忽然长叹了一声,两行泪水又溢出了眼眶,吞声道:“子高啊……”
“子高的孩子在哪里?”孙尚香没兴趣和他扯,很直白的说道:“天下人都以为子高屈死,为他鸣不平,你何不以他的儿子为嗣君,一来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二来也好慰子高在天之灵?”
孙权眉头一皱,脸沉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烦的说道:“我还没死呢,这事还轮不到你来决定。子高虽然死了,我还有几个儿子,何必一定要让子高的幼子来做嗣君?你回去告诉他,我吴国的事,我自有主张,他要做周公还早了些。”
孙尚香冷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孙权一眼:“那你好自为之。”说完,她冲着徐王后和步夫人施了一礼,转身出门。孙权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恼怒的闭上了眼睛直喘粗气,看也不看徐王后和步夫人一眼。徐步二人见了,暗自叹了口气,也只得告辞出殿。
孙权躺在榻上,越想越生气,他觉得这又是孙绍的主意,看起来是为孙登讨个公道,实际上是希望由此间接控制吴国的国政。孙登的儿子还小,嗣位之后,只能依靠孙绍的支持才能守住这片土地,根本不是孙绍的对手,说不定哪天吴国就没了,成了越国的一部分。
我为什么要让孙子做嗣君?我还有三个儿子可以选择。孙权气哼哼的想,在脑子里想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糟,刚刚喝下去的那碗汤激起的精力好象也在和孙尚香的争吵中消耗殆尽了,那股子乏意又涌了上来,让他禁不住的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鼻涕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阿利!”孙权闭起眼睛,无力的叫了一声。
“大王,臣在。”谷利无声的从旁边闪了出来,跪在孙权的榻前,小心的查看着孙权的情况。孙权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他看了心疼不已,却又无法可想。
“再……再给我端点汤来。”
“大王……”谷利看着洒了一地的汤,为难的说道:“刚刚……全被公主打了。”
孙权愣了一下,昂起身看了一眼流了一地的汤水,这才想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连连摆手道:“去让那贱人再熬一点,我实在……实在是难受得不行了。”
谷利犹豫了一下,连忙起身跑了出去,时间不长,他又两手空空的跑了回来,迎着孙权渴求的目光,摇了摇头。孙权大失所望,随即大怒,他用尽全力撑起身子,大声吼道:“去给我找,把她宫里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个的审,做不出这汤,我让他们全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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