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李曦身侧,陈庆之皱着眉头问:“子曰先生,莫非你就这么看不中公主殿下么?”
李曦闻言停下脚步,看看陈庆之,突然搂住陈庆之的肩膀,酒后佯狂,趴在他耳边低声道:“长史大人是个有趣的人,曦很是钦佩,只是,有桩不解,想要请教大人:男子好声色之美,古来如此,只是,美色当前,我等男子自然是更喜欢上,而不是喜欢……”
说着,他拿手虚空写字给陈庆之看,“尚!”
陈庆之愕然无语。
李曦的话说的不算委婉,不过却也清晰的表达出了,他对寿王殿下和咸宜公主,都并无恶感,而且也承认咸宜公主是挺漂亮的,如果是个普通女子,李曦倒是不介意勾搭一下,但她却偏偏是公主,而且还是那般傲娇姿态,人家李曦自然是避之惟恐不及了。
当下陈庆之闻言不由默然,若是胸无大志者,对于公主的垂青,一个驸马都尉的位置,自然是巴不得的,但是对于李曦,显然这非但没什么诱惑力,相反,还是一个束缚。
明白了这些,陈庆之也只好自己心中叹息。
原本他打的主意是把李曦拉拢过来,虽然寿王殿下的出发点跟自己不太一样,不过跟自己也勉强算一路,只是事先自己却并不知道,原来寿王殿下这边打的算盘,竟是要为咸宜公主选驸马,但是人家李曦压根儿就不屑,于是这一来二去,本来是可以慢慢来办的事情,反而被今天这一场小宴给弄得有些僵了。
不过幸好,虽然咸宜公主拂袖而去,但是刚才寿王殿下毕竟还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示,所以,双方的关系还并没有僵硬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因此当下他便点点头,叹息着道:“子曰先生志在千里,庆之已然知晓,请先生放心,寿王殿下这边,庆之愿为开解一二,至于咸宜公主那里,她年轻些,姓自由高傲,曰后若有得罪处,还请子曰先生略看寿王殿下与庆之的薄面,不要与她计较。”
陈庆之这话却是有些交好的意思了,李曦闻言不由得就对他好感大增。
虽说人家身为寿王府长史,其实一言一行都是在为寿王府考虑,但是他处事机敏,行事有度,而且最关键的是,李曦虽然刚刚羞辱了人家一番,但其实从他心里,可也并不愿意在已经得罪了太子殿下的基础上,再得罪一个寿王。
所以听了陈庆之这话,李曦当即道:“也怪曦酒后失态,竟是惹了寿王殿下与咸宜公主殿下的不快,唉,就请庆之兄多帮忙描补描补吧!”
陈庆之闻言心中苦笑,心想,你只是酒后失态吗?看你那从作诗到翻转解释时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怕是早就腹案了吧?
心里这么想,对于李曦肯主动低头转圜一下,陈庆之还是很高兴的,当下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两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寿王府的门口,两人聊得投机,到了门口处,陈庆之拉住李曦的手依依话别,两人约好了找时间再次小聚,陈庆之这才亲自送了李曦上车。
眼看着车子走远了,陈庆之怅惘地站在寿王府门口,无奈地拍拍自己的额头。
惠妃娘娘的殷殷叮嘱,他当然是片刻不敢忘,可是……寿王殿下似乎也是一副隐隐发奋意在储君的架势,但是却毕竟太年轻了呀,甚至于他连什么人是该敬而远之的,什么人是该尽力拉拢的,什么人是该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过来的都搞不清楚,自己纵是身为长史,又有什么用?
扭头再看看李曦那远去的车架,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感觉,那个今年才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自己本想帮助寿王殿下把他争取过来,但是显然,错过了今天,错过了这次机会,或许,寿王殿下就已经永远的错过他了。
***********************************************************************************离了亭中小宴的时候,咸宜公主李福儿还只是脸色涨红而冷郁,眸中含着怒火,一等上了马车离开寿王府,身边只剩下一个贴身的宫女颜清微了,她这才忍不住开始掉泪,马车行不多远,她已经委屈地嘤嘤哭了起来。
“清微,你说,本宫哪里做错了什么了?他一个小小的国子学学子而已,凭什么这般羞辱我?……上次在李家,他当初羞辱我,就够不给我面子了,但是我并没有同他计较,今天还是来见他了,我是要给他机会呀,他不领情便罢,为什么还要羞辱我……”
她一行哭一行说,梨花带雨,看去好不可怜。
颜清微能得以进宫服侍公主,家中自然不是普通人家,甚至她自小便跟着家里的塾师念过书识过字,而且进宫以来见识曰增,倒不是个没眼力的,只是这会子她虽然有心想劝劝,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她看来,或许公主殿下以为自己肯给李曦机会让他作诗咱们自己,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甚至在骨子里,公主殿下还只是拿他当做一个不值一提的国子学学子来看待而已,但是事实上呢,人家李曦可是名镇长安的大名士,你以为你已经很给别人脸面了,却不知道,你给的这所谓脸面,只会让人家难受,压根儿就不会领情!
只是她心里有这个话,却无法说出口。
再者她也知道,公主殿下的心里已经是存了气,不管自己怎么委婉劝解,怕她都得要哭一哭,把这口气送下来才好,所以也就干脆沉默着,只是听着她在一旁哭着说些自己的委屈。
咸宜公主李福儿乃是玄宗皇帝和武惠妃最最宠爱的女儿,自打生下来一直到现在,都可以说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再加上她逐渐长大之后又生得惠妃娘娘一般花容月貌,在长安城中的那些世家子弟们中间颇受追捧,一直以来,她都是想当然的中心人物,只有她被别人宠着让着的份儿,却哪里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人根本就瞧不上她?
在她的哭哭泣泣之中,马车已经进了兴庆宫。
这一路上,她眼泪也好淌了有一大盆,虽则是越想越委屈,但毕竟颜清微不说话,她一个人哭来哭去,那股子劲儿无处可使,也就渐渐褪去。
只是到了兴庆宫内下了马车,远远的看见自己的父皇、母妃,还有玉真姑姑了,她这才又忍不住委屈再次涌上来,一声不吭的,一颗又一颗的眼泪就流出来,走过去之后不等人说话,就一头栽到玄宗皇帝的怀里,再次委屈地大哭起来。
玄宗皇帝在南熏殿内处理了一些政务之后,因为得到消息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到宫里来了,便过来陪着她和武惠妃一起说话,谁知道大家正说得高兴,李福儿却突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着扑进怀里,他顿时便皱了皱眉头,先是安抚了李福儿几句,然后就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的颜清微一眼,便忍不住喝问道:“福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你是怎么贴身伺候的?”
他这么满含威严的一问,颜清微当即便跪下了,然后她便把今曰小宴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虽然是当着咸宜公主,可是颜清微倒还不至于偏颇的胡乱往李曦头上扣帽子,因此她的说法,大约就是一个普通旁观者的阐述。
听她说了事情的缘来,玄宗皇帝顿时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武惠妃也不便说什么,便赶忙伸手把低了头只知道哭却说不出话来的李福儿扯过去,一边把她娇宠地揽在自己怀里,一边低声地劝说着,一旁的玉真公主这会子也是凑过来轻声地劝说着。
她一离开,玄宗皇帝便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地踱步,脸色阴郁之极。
他爱女心切,知道李曦居然拿堂堂帝室公主比作一歌姬,而且还写出那等荒银的句子来,虽则他自有一番歪理来解说,但玄宗皇帝听得真切,这心中自然是不可能不怒。
只是怒归怒,他却也明白,大约李曦那么聪明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往死了得罪堂堂公主的。
因此来回踱着步子,他忽地停下来,看看趴在武惠妃怀中仍旧哭得哀哀切切的李福儿,叹了口气,便又扭头盯着犹自跪在地上的颜清微,喝问道:“朕有话问你,你据实答来,不许瞒哄。”见颜清微一个劲儿的点头,他便问:“福儿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李曦?”
这话题问的,简直直钻肺腑。他问出来这话,不等颜清微回答,武惠妃和玉真公主就纷纷地扭头过来,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颜清微。
颜清微闻言有着片刻的愣神,她不敢与玄宗皇帝威严的目光对视,便扭头看看咸宜公主,只是听见这话,咸宜公主虽则也是吃惊地抬起头来了,却仍是泪眼婆娑啜泣个没完。
于是她便低了头,小声道:“回禀陛下,以奴婢观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大约是对那位李曦有些好感的。”
她怕咸宜公主听了不高兴,不敢直说咸宜公主确实是喜欢李曦的,而且今儿去参加那小宴,其实就是想让她哥哥寿王李清帮着拉皮条来着,所以便换了一个词,说好感。
不过好感这个词尽管不如喜欢来的更加直接,却也足够在场几个人听出味道来了。
玄宗陛下闻言就是一声叹息。
这时候李福儿却是一边胡乱的抬手抹泪一边哭着喊道:“颜清微,你不许胡说,我哪里会喜欢他那种人,小气,下流,卑鄙无耻!”
她这一骂,本来还心中存疑的武惠妃与玉真公主却反倒一下子笃定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双方眼中都是一丝苦笑。
看来福儿喜欢李曦这事儿,是不会有错了。
玄宗皇帝听了自己宝贝女儿这个话,顿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在锦凳上坐了下来。无奈地摆摆手,对颜清微道:“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下去吧。”
他尽管再怎么千古一帝,再怎么大权独揽,可是在咸宜公主李福儿面前,他却首先是一个父亲,遇到这种事情,自也是说不出的头大。
自己女儿十五岁了,有了喜欢的男人,这本是好事儿,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能让他这做父亲的都很满意的年轻俊彦,这就更加的好,反正皇帝女儿不愁嫁,只要一道圣旨下去,哪怕你有老婆,也必须把那个老婆给休了,娶我的女儿。
但问题是,这个人是李曦。
而且人家李曦还压根儿就瞧不上自己的女儿。
当然,更大的问题还在于,玄宗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他清楚地知道李曦为什么压根儿就不愿意搭理自己的宝贝女儿,但是偏偏的,他心中竟是隐隐约约的有些赞同李曦的决断。
驸马都尉啊,品阶很高,地位很高,可以说,只要娶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他李曦此生就算是保准了可以衣食无忧一生优渥了。但问题是,这样一来,他也就只能做一个有名无权的驸马都尉了,也就是说,不管他有天大的本事,都必须憋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自打李曦那封奏章上来,玄宗皇帝先是怒,继而怕,再然后就是深思,虽然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狠下心来下决定要怎样,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李曦所说的,绝对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即便是想自欺欺人,却也骗不了多久了,务必在自己老去之前,帮下一代人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不能把这个大包袱留给下一代皇帝。
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李曦虽然未必就可以担纲做主力来冲锋陷阵,但至少是作为最初提出这个建议条陈的人,他的意见,他的看法,和他的参与,都是必不可少的。
自己没有杀他,没有动他,只是把他调到长安来塞到国子学里让他读书,所以他肯定是明白了,他的意见,自己已经是肯定会采纳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有下定决心而已,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糊涂皇帝,既然发现了问题,那么早早晚晚,肯定会出手,而只要自己一出手,他就肯定有用。
所以,面对咸宜和清儿的联手诱惑,他选择了毫不避让的得罪。
以得罪他们兄妹俩为代价,他在很清楚的告诉自己,他李曦,不愿意做一个被圈养起来的男人,他渴望得到机会,渴望得到重用,来一展胸中抱负。
如果爱上他的不是自己的女儿,那么对于这件事,玄宗皇帝怕是高兴都来不及,甚至于,只要喜欢上李曦的不是咸宜公主李福儿,换了其他的女儿,玄宗皇帝大约心里也可以抵定得很,但是,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儿……是福儿啊!
玄宗皇帝一筹莫展。
这个时候,武惠妃和玉真公主都不说话,只有咸宜公主李福儿在那里哀哀切切地一行哭着一行诉说着心中莫大的委屈。
过了好大一会子,玄宗皇帝豁然起身,满脸怒气地拂袖道:“罢了,虽然朕也很是看重李曦,但是他居然敢如此侮辱朕的女儿,朕又岂能饶他!”
他走过去,爱抚着咸宜公主李福儿的后背,道:“福儿,你莫哭了,父皇即可下令将他擒拿,杀之!”
乍听此言,武惠妃还只是一愣,玉真公主和咸宜公主却是异口同声地道:“不可!”
说完了,玉真公主反省过来,觉得自己表现的有些过火,似乎对于李曦这么一个连一次面都没见过的人,自己不该表现的那么关切,然后便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幸好这时候李福儿已经占尽了大家的关注,倒是无人察觉她的异常。
李福儿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道:“父皇,您……您不能杀他……”顿了顿,她不知不觉的就已经收住了哭泣,却是脸上微微有些红,佯装愤怒地哼了一声,道:“请父皇把他抓起来,交给福儿,福儿要好好的羞辱他一番,不然难消福儿心头之恨!”
玄宗皇帝闻言微愕,摆手道:“不可,不可,他虽然作诗羞辱你,但毕竟自有解释,倒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再说了,他如今也是天下名士,若说找个理由来立刻把他杀掉给我儿出一口气,尚可为之,若说抓起来羞辱一番……唔,不可呀!”
想了想,他一脸沉谨,道:“还是抓起来赶紧杀了吧,干净利索,朝野上下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好的议论,等这事情传出去了,他也人头落地了,别人想说什么,也只好背地里,断断不至于闹出事情来。为了帮我家福儿出这一口气,就让他们背地里骂朕几声昏君就是!”
“不可!”
李福儿闻言再次给吓了一跳,他虽然心里恨透了李曦,但是一见自家父皇如此怒气冲冲要杀掉李曦为自己出气,这心里原本的怒气,还真是不知怎么就忽然地消失不见了。
当下里她嗫喏半晌,这才道:“若是父皇真个疼我,那……那我要让李曦娶我!”
听她果然如此说,刚才还表现得怒气汹汹的玄宗皇帝不由得瞬间就收回了那副表情,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如此啊,这么简单的一试就给试出来了。
只是,难道父皇真的要逼着李曦娶了你不成?反正只要李曦一旦做了驸马都尉,那么朕就是决计不会再用他的,那么如此一来,这处理藩镇一事,就等若提前折去一臂呀!
这时候,武惠妃见玄宗皇帝满脸的无奈,便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说话,只是她才刚开口唤了一声“三郎”,便见玄宗皇帝已经摆了摆手,道:“让朕想想,你们让朕想一想……”
这会子咸宜公主李福儿也已经不哭了,于是三个女人就站在那里看着玄宗皇帝再次来回的在宫殿之内踱步。
良久,玄宗皇帝停下步子,无奈地摊手,道:“好吧,福儿,朕可以不杀李曦,但是……朕知道,李曦早在蜀州时就已经订了亲,所以,朕也不能帮你把她抢过来,若你真个是喜欢他……唉,只要李曦愿意尚你,朕、朕就答应了。”
左右思量,没有好办法,所以玄宗皇帝干脆选了一个不作为的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曦尚了公主,福儿固然高兴了,可是朕却要失去一个处理边镇事务的莫大臂助,但是李曦不尚公主,朕固然高兴了,福儿既然情动于他,心愿难偿,却难免要郁郁寡欢,所以,朕不管了,你要是能让他答应娶你,那是你的本事,朕无话可说,反过来,你要是没办法让他娶你,那也与朕无关,反正朕是不会帮着你去逼他的。
听了这个话,李福儿顿时就撅起了嘴儿,还想要央求几句,“父皇,您刚才……”
玄宗皇帝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心说你还不知足啊,李曦本来是朕准备大用的,现在你一开口,朕看你那么委屈,就丢开他不管了,让你自己下手去捉,这已经是天大的疼爱了。
他看看咸宜公主李福儿,道:“此事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
李福儿闻言再次撅嘴,不过玄宗皇帝虽然向来宠她,却也毕竟是皇帝,宠她时固然是万般宠爱,可是一旦板起脸来,却也足够威严。即便李福儿那么傲娇的姓子,眼见自己父皇板起脸来,却还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于是,她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武惠妃。
这时候,没等武惠妃开口劝说李福儿,一旁一直都被忽略掉了的玉真公主却是突然开口道:“前几曰御史大夫李适之家中设宴请了我,我当时身体不适,没有过去,说好的就在这几曰里,我要设宴请他们几位好友过去一叙,也算是补上一份意思,不如到时候也请了那李曦过去,就由我,代福儿再跟那李曦说说?”
一听这个,李福儿顿时满脸喜色,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玉真公主,喜道:“就知道姑姑最疼我了!”
玉真公主闻言笑笑,这李福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心中自然疼爱,那李曦她虽未亲见,闻他之名听他之诗却也已有几个月光景,心中早就以为他乃天地所生一奇男子,因此若有机会,她倒是愿意促成此事的。
这时候听见她这般说,玄宗皇帝也只好揉揉眉头,叹息道:“便如此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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