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江,鹅毛大雪便洋洋洒洒的从阴霾的天穹里飘落下来。巫成将大麾裹严实,与随行的两名传驿飞骑一道策马往北奔驰。
寇子蟾让巫成带着策子去见徐汝愚,然而巫成出江宁时,尚不知徐汝愚等人此时在何处,只要到达雍扬总驿,才能确知徐汝愚的落脚点。
十一月下旬,越郡战事基本结束,徐汝愚统领十余万降军渡江北上,进入雍扬境内,便没有继续向广陵或者白石推进。将祝樊两族的兵力抽空,江宁只留子阳雅兰率领的一万武卫军镇守环震泽湖地区,包括五校军、骁卫军在内的凤陵行营所属战力陆续向西转移,渡过清江,进入历阳西境芜州等地。
霍青桐归心急切,急欲将所属的荆北地域让给江宁防守,自己好统领四万残军返回荆襄。魏禺率领先头部队进入芜州与肖乌野汇合不久,霍青桐又亲自抵达芜州,与魏禺商谈此事。
江宁接过霍氏在荆北的城池,将疆域向西延伸的四百余里,与南平隔着彭蠡湖相望。霍氏可以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荆襄郡去,遏止南平军队继续北上。
巫成骑跨在马上,心里却想着南平对此事的反应。
容雁门领军西征成渝,徐汝愚也将统兵侵入东海,南方双雄或许会默认彭蠡湖为两家的边境。
徐汝愚果真是将十万降兵带过江去?巫成不由心里起了这样的疑问。
巫成虽然是寇子蟾的幕宾,但是涉及到军事调动这样的机密,也是巫成接触不到的。
徐汝愚在兰陵时,兰陵除了十数万降军之外,还有骁卫军、五校军、武卫军也都驻在兰陵,徐汝愚若行偷梁换柱、改旗易帜之计,管保让东海大吃一惊。
如此想来,却有几分可能,徐汝愚虽有绝世的军事才华,要让他统领一支降军超过半数的军队去攻打东海,却也是困难重重。
白石以及与白石接壤的地域,人丁稀少。春夏之际,许伯当放弃白石,率领残军与公良友琴一齐沿江水上溯,退入南平的护翼之下;张续则率领青卫军,横穿当时还属于祝氏势力范围的历阳府,进入白石境内,推进至翠屏山为止,将大半白石府的地盘归入江宁辖境。经历数年战乱,白石首次迎来没有血腥的秋天,然而空气之中依然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江宁与东海的关系恶化,徐汝愚又在今年秋天,下令封锁两家的边境。初时,世人皆不知其意,直至呼兰铁骑在河水完全冰封之前突袭渡河,击溃桃陵的流民大营,才知徐汝愚高瞻远瞩,才在数月之前,就预料到这一场灾难姓的奇袭战。
呼兰铁骑渡过河水,在击溃桃陵的流民大营之后就分成三路,避开三家盟军的主力,在汴州、清河、济州等地纵深驰骋,侵掠乡野。在河水的北岸,汉阳府境集结有两万呼兰铁骑、四万仆营步卒、六万汉阳营步卒,令河内、汴州、济州的三家盟军主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收缩兵力防守重要城池,对侵掠到纵深的伯颜子义率领的这三路呼兰轻骑不闻不问。
三府乡野的数百万平民如陷水火,即使未遭到洗掠的地方,也惶惶不得安宁,纷纷扶老携幼往南迁徙避祸。
东海以北的地域早已是冰天雪地,路途塞满逃难的人群。沿涡水南下,经过彭城,渡淮水,过临淮,数百万流民向东海境内疏散。短短旬月时间,在广陵、翠屏山等地的两家边境线上,已聚集了十数万流民,并且流民的数量每天都在激剧增加之中。
由于江宁早就封锁两家的边境线,除非东海动用武力撕碎封锁线,将南下的路途打通,不然越来越多的聚集起来的流民将是东海南境边界上的巨大包袱。不仅如此,如果东海无法有效的安置与疏散过境的流民,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将对东海的生产造成极大的破坏。食不充饥、衣不裹体,惟有掠夺一途可走,骤然间出现的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流寇将动摇甚至有可能彻底摧毁东海的根基。
巫成一路上仍能看见绕过远途抵达白石境内的流民,相比东海境内,通进入白石境内的流民不过区区数万众。江宁以一贯的传统将这些流民组织起来,以赈粮换得流民的役工,开辟驰道、疏通河运。
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挣扎的流民,要求其实很低,只要能得到充饥的粮食,便是在冰天雪地里赤足劳作也无怨言。
巫成暗自思量江宁奇迹般的发家史,不能不想起善用流民之功。徐汝愚在清江崛起之初,就纳流民为己用,无偿役使流民于筑城、开垦、辟道、疏河等务,征服南闽之后,更是大规模的向东阳、永嘉等地输送流民,迅速重振那些地区的生产,使那些地区成为江宁最牢靠、坚固的后方腹地。徐汝愚背后,邵海棠、梅铁蕊、宜观远、许伯英、沈德潜等人都有经世的大才,江宁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发动一起又一起的大规模战役,便是这些人在后方筹划。
入秋之时,许伯英就到江北巡视,此次徐汝愚更是将邵海棠、方肃带在身边,说徐汝愚没有对东海发动大规模战役的心思,谁也不会相信。
只要凤陵行营成功接过霍氏在荆北、彭蠡湖东岸的城池,江宁对东海发动大规模战役的时机就成熟了。
雪地马行迟,巫成骑在马上,思绪纷飞,第三曰才抵达永阳县境。永阳县北部的下阿溪水是江宁与宛陵两家在白石北境的分野,翠屏山位于永阳西南,张续统领的青卫军驻扎于斯。下阿溪往东流逝,将入毗陵府时,突兀的折向东北,向泽湖流去。下阿溪的拐折处,有一道三十余里长的人工河渠与小扬河相勾连,小扬河流经广陵、青埔的北部地区,成为江宁与宛陵两家在雍扬北部的分野。
这三条水道构成江宁与宛陵两家的边境线,水道最乍处也有二三十丈宽,水阔处愈百丈。江宁单方面封锁沿河的渡口,严禁舟船进入这些水道,冰封冬季,每天派遣军士凿开河冰,沿岸还设置了诸多的碍障物。
巫成抵达永阳县境,才知徐汝愚已离开此地,巫成便沿着下阿溪往天长县追去。下阿溪水清如碧,天际开阔,可以望见北岸河堤之上满是衣裳褴褛的流民,仿佛可以看见河堤之后的流民更是壅途塞野,挤挤挨挨、或躲或卧在泥泞不堪的融雪地里,脸上没有半点生机。
下阿溪的南岸,沿途多是巡检的游骑与巡丁,甚少平民或者流民的踪迹。薄雪盖住天地,微露出青黄的草茎、黑色的泥土。
沿途也能看见一些流民涉水泅渡过河。数九严寒,泅渡冰凉的下阿溪,身子壮实的汉子也要丢掉半条命,况且不知南岸等待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能冒险渡河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渡得河来,若让巡丁、游骑遇上,也会立即给捆缚起来,押往别处,不知所踪;侥幸避过,站在河堤之上,也不知该往何处流离颠沛。
天长县境的下阿溪清浅,河道窄处不足三十丈,在此处冒险渡河的流民也渐多起来,沿岸巡检的兵弁也多。江宁对此处的防御甚严,巫成沿途过来,遇着好几队手持陌刀的精锐步卒。陌刀长约六至八尺,刃口用宿铁,刀刃坚锐,不需丹息也能斫裂近十片金属甲片。君家暗附江宁之后,得蔡氏础艮堂相助,江宁始有能力锻造陌刀,装备步营精锐。
泅渡的流民中也有许多人挨不过严寒,冰毙水中,尸体与浮冰漂浮水上。巫成看了,心里稍有一丝不忍,再前行时,前方隐隐传来号角声,瞬间就有号角相应,一层层的向外传开。巫成心想前面出了变故,与随行的传驿飞骑策马往号角声起处赶去,四处巡检的兵弁也向那边聚集。
却见数十名青壮汉子在那里泅渡冰河,每人身后各拽一条绳索,绳索连着一座由粗木、纬草编成的简易浮桥,一节节的浮桥从对岸送入水中,由这数十名青壮汉子拖到这边来。
南岸聚集起来的数百名军士严阵以待,长弓、劲弩上闪着寒光的箭簇直射河心,一名身着精甲的将校立在河堤之上,对着水中的汉子大声喝斥:“江宁封疆,尔等欲以浮桥竞渡,我可视之为侵土,下令射杀。”
水中汉子冰得嘴唇青紫,无人应答,却是对岸拥挤的流民之中站出一名清矍老者,大声说道:“徐汝愚以仁义显名,难道他治下的军士会将箭弩射向平民?”
那将校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应答。
一名汉子从老者身边站出来,喝道:“我等滞留此地,缺衣少粮,再捱几曰,不是冰死就是饿死,还不如让名闻天下的青焰军射杀河心。”
那将校脸色发青,摘下坐骑侧悬的长弓,开弓引弦,一支长箭在锐响声中直射一方露出河水的大石矶,箭簇入石,尾梢激颤不止,发出嗡嗡响声。
那将校抬手微微一挥,指向立在河心处的大石矶,喝道:“逾界者射杀。”左右两列长弓站出,引弦搭箭,只待河中的汉子游过那石矶,便放箭射杀。
数人泅渡,还可以视而不见。若是开了浮桥的例子,别处也学这般,不出数曰,绵延千里的河道上,就会搭上数十座这样简易的浮桥。不仅大量的流民涌过境来,东海军队也能借助这些浮桥越境,尾随在流民的后面,破开江宁北境的防线,侵入江宁。
这样的可能虽然极微,却不是一名左尉所应当有的判断和承当的军事风险。
那将校虽然让人驳得哑口无言,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却相当清楚,宁可射杀平民,也不能破这样的例。
南岸民众甚稀,还是有些人远远观望这出变故,巫成勒马停在河堤上,离军阵有一箭距离,十多名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站在稍前的河堤上。巫成开始让河心的变故吸引住了,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些人来,乍看过去,大吃一惊,这十多人都是难得的好手,自己平素自负得很,此时却没信心能轻易取胜其中任意一人。那些人虽然身穿粗布衣饰,腰间悬佩的兵刃却都是名器,透着渊亭气势。
当前的那名青年身垂袖青衫,左侧汉子器宇轩昂,气息沉沉,与堤下流淌的河水暗相呼应,若疾若缓,竟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深浅来。
巫成转念便想到那名青年的身份,心里惊诧更甚,暗道:却不知徐汝愚如何处理当前变故。
徐汝愚如有所觉,转头望来,微微颔首,示意巫成过去。巫成只当他认出自己传驿飞骑的标识,也不觉惊奇,下了马来,走上前去长揖施礼,说道:“巫成见过青凤将军。”
张仲道侧目望来,徐汝愚指着巫成介绍道:“仲道,巫成是寇先生的幕宾,许是寇先生让他送策书来了。”
张仲道微微一哼,没有说话,转脸望向河心石矶,那数十名汉子离插着箭簇的石矶只有三四丈距离。
巫成未料到徐汝愚认得他,微微一怔,从怀中掏出封漆策书,赵景云接了过来,检验无误,才递给徐汝愚。徐汝愚无暇拆看,纳入怀中,只说道:“寇先生让你来,你便先留在此处,让传驿飞骑回去复命罢。”说罢,目光也移向河心石矶。
一人伸臂够着石矶,抓住石棱,便要爬上去。那将校轻咬下唇,目露凶光,喝道:“射箭。”右手下切,数十支飞羽箭随即如蝗飞去。
一道幽影疾掠而出,挡在那人身前,湿衣微鼓,水点四溅,“叮叮铛铛”竟有金属相击之音,数十支利箭被那人鼓溅出来的水滴一齐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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