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升起在燕京城四面,远的相距京城三四十里地,近的不过十余里。这距离的差距,就是谭嗣同那点兵在燕京城四面放的哨戒远近的差距。
而这个时候,楚万里已经拍桌子打板凳的和林旭他们争论了快一个钟点。
战场上面,时间过得飞快。上午**点的时候枪声开始在南苑军营响起,等到京城那里混乱当中最后将林旭等几人带着最后两营援兵赶过来的时候儿,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等林旭他们大体控制住局势,又是一两个钟点过去。楚万里最后冒着零星子弹,打着白旗和他们接上头的时候儿,天色已经差不多擦黑!
楚万里真的是心急如焚。眼看着韩中平的打算是一步步在进行下去,自己这里先当了一回靶子。接着就是谭嗣同他们那里不知道犯了什么混,居然将最后控制京城局势的两营兵抽调了出来——现在已经万事俱备,韩中平他们随时都可以发动!
他同样也想到了,韩中平在城外定然还有接应的人。香教变乱,唯一忌惮的就是谭嗣同现在这些兵马,还有死死不开的燕京城门。直隶这么广大,谭嗣同派出去平乱的兵马能控制的点线是非常之有限。他们在燕京城外,想集结多少大师兄大师姐都成,只要谭嗣同被干掉,只要这支兵马因为群龙无首而丧失动作的能力,只要燕京城门从里往外打开!
他甚至可以完全推演接下来的局势,谭嗣同身边无人,被干掉。这支军队本来就是在勉强支撑,再加上这里头还不知道被韩老头买通了几个营头,只要城内传出谭嗣同被干掉,香教已经进城的消息,一交相鼓噪,就是顿时卷堂大散的局面!外面集结等待的香教大队人马,趁势扑城,里应外合,燕京城就是沦为血海的局面!
他和徐一凡唱反调到底,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么?
天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剩给他!
和来人一接上头,他就马上亮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要他们马上和谭嗣同切取联络,告诉城里的谭嗣同,禁卫军这支兵力和香教没什么瓜葛,是为了保护燕京城的百万生灵而来!也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们,这个朝廷已经完蛋了,徐一凡正在星夜兼程赶往这里,三四天内必到,现在你们要是稍有人心,就应该配合他楚万里,立刻控制局势,马上调兵回城。保住谭嗣同,稳住城内局势在徐一凡赶来之前不要溃决!
可是对方的回应却让他更加的一头恼火。
在这里掌握局势的是三个人,都是谭嗣同的心腹手下。林旭、康广仁和刘光第。姓康的和姓刘的有点唯唯诺诺,倒是最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林旭拿大主意。看林旭他们倒也不反对徐一凡尽快来接管北地局势——反正朝廷都烂成这个样子,北地都烂成这个样子,长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
可是现在局势纷乱,香教和禁卫军之间的分不大清楚。他再三要楚万里出示徐一凡颁发的关防印信,证明他们的身份。不然不敢轻易回报这里消息,误报军情,那是要害了城内百万生灵的!更别说让他们进城掌控局势——万一他们真的是香教一党,那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个要楚万里自证身份上头,林旭旁边的康广仁和刘光第就开始附和了,从一个人说话变成三个人说话,那就是加倍的夹缠不清。楚万里拿这个还真没法子,他不是早已成名,根基深厚的大臣,认识的人多。再加上徐一凡当初派他们过来做的就是秘密工作,还有点不安好心,哪里有正式的关防印信?——就算拿出来了,这三个家伙,估计还得怀疑半天是不是假的!
那些旁听的军官更是大眼瞪小眼。他们这些刘坤一留下来的兵,绝大部分都感念故刘大帅恩典,已经表现得远远超出人们对大清经制之军的预期,在这么一个乱象纷纷的北地苦苦支撑到了现在。现在又是香教又是禁卫军,他们这几千单薄之兵要监视香教,又要护住这么大一座燕京城,已经是捉衿见肘,再加上内外局面混乱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早就毫无主意了,要不是谭嗣同还清晰有效的发布着一条条命令,让他们下意识的听令行事,说不定这几千人,早就散了个精光!
这一争论,就是一个多钟点,楚万里还注意到了,就是这一个多钟点,这里三个人就没有一个想起先将这里已经停火的消息回报给谭嗣同!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
“各位,你们以为现在还有时间么?现在南苑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兵,你们大概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身在安全的地方了,你们却不想想,谭嗣同现在差不多等于孤身一人守在燕京城里头!你们可以出去看看,也许你们就能闻到,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就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燕京城门轰然敞开!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现在我就回去,带着我自己的弟兄,直奔城门而去,也许等城门从里头被打开的时候,还来得及冲进去救了谭嗣同,尽量的多保护一些人!你们要是敢开枪阻挡,我会毫不犹豫的带队打出去!”
说到最后,楚万里猛的一拍桌子,几乎是冲着他们大吼出声!
林旭浑身一震,他本来就是年少气盛的人。这也算第一次从谭嗣同麾下出来独掌方面,康广仁和刘光第这两个同伴面临这种局面都有点垂头丧气,不过在勉力做事,不和林旭这个小伙子抢出头露脸的事情。他却仍然兴致勃勃的。楚万里这样吼过来,神色当中满满的都是对他们轻视的味道,让他份外的忍受不住,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敢!现在敌我未分,你敢动一下试试?”
楚万里轻蔑的一笑,举步就朝外走,小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痛,让他的火也冒上了头禁卫军在南门外头么?去找禁卫军!”
谭嗣同睁开眼睛:“五哥,你还不明白么?说不定就是徐一凡勾结香教的!这一切,都是徐一凡所乐见!他的字不是传清,而是篡清!”
王五狠狠的推着他:“从后门走!我相信我那徐兄弟,就如相信你一般!告诉我那徐兄弟,我王五求他救救这京城百万生灵!你快去,快去!”
王五敦实的身形如山,将谭嗣同推远之后,就站在那里。缓缓拔出了背上大刀。对着总理衙门的大门口。谭嗣同踉跄着被推出去老远,回头看了一眼王五。
五哥还没有放弃,自己为什么就放弃了呢?五哥啊五哥!我们这些读书人,在你面前,就如蝼蚁一般!
男子汉大丈夫,到这个时候,已经不用做小儿女状了。谭嗣同深深的看了王五背影一眼,掉头急奔而去。
“五哥…………五哥!我们两个兄弟,负你良多!”
总理大臣衙门的门口被轰然撞开,十几个人抢了进来就是一阵乱枪,几个戈什哈哼也不哼的就已经倒地。
这一阵乱枪,噗噗噗噗打得地面砖屑乱飞,扬起一阵灰尘,灰尘里面裹着一个身影,在弹雨之间翻滚,只一眨眼,就翻到闯进来的十数个青布包头的汉子跟前。
原本缩成一团的身影,一沾到人跟前,顿时就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影把院子门前罩了一半,阴影中刀光一闪,瞬间就劈倒了两个,鲜血洒了一地。
这一刀是王五蓄势所发,一下子就杀了冲进来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些韩中平手下全是长枪,王五这一下就滚进了他们中间,长枪顿时就施展不开,他们的反应也好快,嗡的一声就朝门外退,有的人已经丢下长枪要拔腰间的六轮手枪。可王五已经豁出去要给谭嗣同争取一点时间,哪能让他们穿总理大臣衙门而过?当即死死的贴着他们,又是一刀挥了出去!
当的一声金属撞着金属的敲击声音,却是一杆洋枪伸出来,死死的架住了王五这一刀。握着快枪当冷兵器使,站在王五面前的,正是章渝!
几十条汉子哗的一下散了开去,无数把快枪端了起来,枪栓纷纷拉响,眼见就要开火!
章渝猛的一声大喊:“不许开枪!”
王五一笑,收回了手中的大刀,横在胸前,敦实健壮的身影死死的挡在总理大臣衙门的大门口,外面哭喊声音仍然翻江倒海一般,却盖不住他的吼声:“开枪就是了!我王五生在京城,死在京城,一生行事,对得起天地,死后进得了祖坟!要过去,就从我王五尸体上头跨过去!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居然对这百万生灵下得了手?不是人的东西!”
章渝嘿的一声,丢下了手中哪杆洋枪,王五那一刀砍断了枪管,枪身都劈开了一半!章渝挥挥手,身上再也不见那种郁郁困顿的阴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全然宗师风范。
“给五爷面子,你们分开绕着墙去追谭先生…………这里交给我了。”
那些汉子愕然:“章大护法…………”
章渝挑眉大喝一声:“快去!”
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韩中平苍老的声音:“听章护法的令,绕墙去追谭先生!”他下了命令,所有人再不犹疑,贴着墙就飞也似的跑开。黑暗当中,韩中平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来,远远看见守在门口的王五,就是一揖。
王五愕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老爷子暗中艹弄一切!徐兄弟看明白了你,我这谭兄弟却是糊涂!…………老爷子,原来你是太平天国的…………三十多年了,这仇恨就算化解不开,难道非要这百万生灵殉葬么?我想不明白!”
韩中平微微苦笑,摇头道:“五爷,你是实诚人,八道,而五哥却只是在一边上呵呵的傻笑着呢?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初四夜,京城大侠王五,战死。
~~~~~~~~~~~~~~~~~~~~~~~~~~~~~~~~~~~~~~~~~~~~~~~~~~~~~章渝和韩中平,默不作声的朝着王五虎虎仍有生气的尸身行了一礼,带着几个手下,直穿过总理大臣衙门而追出去。等到了后门,却发现百多名手下聚集在那里,却并没有谭嗣同的影子。
百姓们人头涌涌,仍然在哭喊着,推挤着要离开他们曾经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远一些。自相践踏而死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就连谭嗣同最后留下来的那几百兵,也没有一个敢回头过来的,枪声已经响彻了四周,谭大人已经死了,京城已经没救了!
这小二百的汉子,都端着枪,对着百姓们拥挤逃跑的背影没有发射。看见韩中平和章渝他们从院子里头穿出来,带队的人就上前回禀:“…………小人们惭愧,没有发现谭嗣同的踪影,正准备从后面进衙门里搜索…………”
韩中平冷着脸一摆手:“谭嗣同的生死不要紧…………我们也没时间搜了………反正他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稳定人心的能力了。让京城内外所有人,相信他死了就是!他就算活着,也无力回天!…………开枪,再赶他们一程,让他们将谭嗣同的死讯,带到整个京城四处!”
枪声猛的又再度响起,逃难的人群又丢下了一地的尸体,每个人都发疯一般的想抢到前面去,好离这个修罗场更远一些。不知道谁在后面先喊了起来:“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一人出身,在场每个在逃命的人都哀嚎了起来,仿佛要靠着喊出声音,才能发泄心中的恐惧一般。
“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杨锐这个时候,仍然带着麾下杂凑起来的人马,在东奔西走,苦苦的支撑局势。火头起处,他调人扑灭。人群逃难自相践踏,他疏导秩序,引导大家要避的话也去隆宗门那里,也许还稍微安全一点。有人趁机作乱打劫,他要不就命令拿下,要不就干脆就地格杀。
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奔走了多少地方,下了多少命令,向百姓们解释过多少次谭嗣同没有准备迎香教和徐一凡进城。他脸上全是黑灰,嗓子也完全嘶哑。虽然还坚持着在奔走,可是肺里却跟在拉风箱一般,呼呼的喘息个不停。
他不能倒下,因为复生还没倒下。还在支撑着京城最后的局面!
隆宗门那里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杨锐正指挥着手下将十几个才抓到的趁乱起坛的香教教徒拎在街边蹲好,准备就手派衙役将他们塞到顺天府牢里头。
所有人都是一震,听着那里的枪声。一时间杨锐完全呆住了,站在那里讷讷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当中不住盘旋。
“复生,复生…………你可不能出事!”
枪声短暂而又密集,隆宗门那里也冒出了火头,惊呼哭喊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飘了过来。杨锐身边的那些衙役和绿营兵们,已经有人开始脱下身上号坎,放下手中扑火用的挠钩水桶,悄没声儿的溜走。在他身边,还有几十个谭嗣同调给他的士兵,只是惨白着一张脸陪着杨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呆呆的听着。
火头越来越大,枪声停息一阵又接着响起,紧接着响起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喊声:“谭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这呼喊的声音由小变大,清清楚楚的直传到杨锐耳朵里面。
带着这几十个士兵的小军官默然听着,朝脸色惨淡的杨锐深深打了一个千:“杨大人,对不住了,谭大人已去,我们得自己求活了…………不能帮着杨大人再安定京城局势了…………杨大人,对不住!”
说着他就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几十个士兵抓着洋枪,跟着他就朝外跑去。每个人都是脸色茫然,谁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求到一条活路!
杨锐呆呆的站在那里,心下冰冷:“复生…………你这就去了?”
在他身后,那十几个香教教徒无人拘管,对望一眼,一个人影窜起,从腿带上拔出一把小插子,从背后勒在杨锐颈子上面用力一划!
“……这是咱们兄弟的投名状!打开京城,大家伙儿从此吃香的喝辣的,一人捞个王府住住!”
~~~~~~~~~~~~~~~~~~~~~~~~~~~~~~~~~~~~~~~~~~~~~~~~~~在总理大臣衙门这里,韩中平已经整理好手下子弟,有人已经给他递上一件青布斗篷,服侍着他套上。
章渝站在那里,神情复杂。
“章大护法,此间事情已了,我们就此分手吧…………你有你的仇要报,我有我的。”
章渝神情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怒,甚而还有一种深重的疲倦,他朝穿好斗篷的韩中平一拱手:“…………老爷子,真的非要那帮书生帮忙么?直接杀进颐和园里头,比什么都干脆。”
韩中平一笑:“…………我算了三十年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在颐和园里头找到满人的皇帝,才能找到慈禧那老太婆。只有那帮书生,才能带着我们的人去开门。全城土崩瓦解,门兵要是还守着那里,我没那么多人去打开九门。这些书生,可是官儿啊,在这个时候,假传圣旨比什么都有用…………谭嗣同已经不在了!”
他又看看章渝,轻声道:“章大护法,我再给你十个人吧。独闯王府,他们有枪,你也还枪。最后再由你亲自下杀手…………一路你这样陪着老头子过来,这情分只有下辈子再报了,万一老头子死在哪里,得空帮我收个尸。和我三十一年死去的妻女葬在一起……我带你去过,就在绥远。”
章渝拱拱手:“老爷子,就此别过…………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没有复仇的那一天。你要死了,我帮你报仇…………我这条命,不值什么。哪里死了哪里埋。”
韩中平呵呵大笑,眼里却全是老泪,脸上满满的都是病态的潮红。他将斗篷一掀,裹在头上,隐在了人群当中,只在章渝身边留下了十个人。脚步声响动,他们这一队人马,已经踏过满地的尸首,在火光下越去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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