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县朱大户的院子里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儿。
一道道大菜不断的送上来,再加上群碟,把席棚里几张大桌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没有县城里头出名的大师傅花样多。各位大师兄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很有几个人一开始还声明今儿挂着斋戒牌呢,到了现在,也甩开腮帮子大嚼了。就连绝对持斋的练红灯照的大师姐,也有人瞅见她悄悄的塞了几块冰糖猪蹄儿。
马六爷周旋其间,这边儿豁两手拳,那边儿劝两轮酒。仿佛今儿邀请大家过来就是为了改善伙食的。有的大师兄也不完全是笨蛋,马六爷虽然笑得象一朵花儿,跑来跑去的跟穿花蝴蝶也似,可是每到喝酒,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个徒弟就冲上去代了,连马六爷跺脚骂娘发火也没用,这酒,他六爷就是喝不到嘴里。这做派,让大家心里面总觉得有点毛毛的。干脆多吃饭,少喝酒。说话也多注意一下嘴巴。
袁世凯他们在席棚的角落桌子上头,他和葛起泰两人很节制,刘大师兄本来也想学他们。结果被袁世凯捅了一下,刘大侉子知道自己就是块招牌,得有觉悟。干脆横下一条心,酒到杯干,肉来下肚。天塌下来有项老板这个矮个子撑着…………马六爷来敬酒的时候儿,他很豪爽的起来,要换大碗。马六爷对他的这种豪气很是赞许,不过六爷的酒还是徒弟代了,三大碗下来,刘大师兄已经摇摇晃晃,有点儿撒酒疯的意思。瞧见他这桌的豪爽,马六爷目光投过来好几次,也不知道示意了什么,一直在他们桌子周围伺候的徒弟们渐渐的就少了一多半儿,转到了喝酒喝得少的桌子那边去。
袁世凯只是在心里微微冷笑。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反正太阳从正当中已经偏斜了下去。马六爷才抽身告个罪,从院子里回了屋子一趟。再出来的时候儿,他身边已经多了七八条壮汉。身上便服也换成了短装。一条宽宽的红腰带勒在腰间。左手斜斜捧着一卷黄轴子。
大家伙儿还闹酒闹得开心,没几个注意到他换了装束。直到他在台阶上站定,提着嗓子大喊一声:“有阎尊者法帖!”
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小了一大半儿。马六哼了一声,大模大洋的展开那卷黄轴子,清清嗓子,大声念了起来:“…………妖星临凡,老母降世。东洋西洋鬼子叫,各种各样毛子闹。大清江山咱来保!万千义和拳,再加红灯照,都把兵来挑…………”
哗啦啦的就是一长串,越念下去院子里头就越是寂静无声儿。大家等着盼着的挑兵消息,就这么传过来了?阎尊者法帖里头说得清白,第一批,先挑二十二个县的兵,三百人成营,一千人成标,三千人就是红话!”
马六回头假模假样的瞪了他一眼:“你搓火个什么!这里都是各个坛子的大师兄大师姐,等会儿再看我怎么收拾你!”
再转过头来,他已经堆了一脸的笑:“诸列位!大家都是烧一炉香的,有什么话商量不下来?各位先安坐一下,尊者法帖传过来,咱们得有个商量啊!燕京城二十二个县,咱们延庆不指望是头挑儿的,也不能在尊者面前闹个没脸不是?”
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马六这次开的是鸿门宴?胆小的已经在座位上面瑟瑟发抖了,胆气粗豪的也一时不吭声,冷眼看着马六嘴巴里头能吐出什么象牙出来。
“…………说掏心窝子的话,诸列位的家底儿兄弟都清楚。说马六平曰为人,这种人物的心思还能不猜出个七七八八?就算他马六布置的不是鸿门宴,他也做好准备将这里变成鸿门宴!
不过唱主角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马六而已。
隔邻不远处的院子,他的麾下一直在用望远镜对着这里观察。下面,就该看他们的了。
砰砰砰三声儿洋枪焦脆的响声,在延庆县城上空响起。院子里头,每个人都是一抖。
朱大户宅子外面的那条巷子,人声突然暄腾起来,迎候完各位大师兄之后,马六本来已经将大部分人手都调回宅子里头了。鸡都入笼了,大家伙儿难道还在外头喝风?
现在外面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朝这里涌来!马六脸色已经变成死灰。他的手下本来都是老百姓,了不起混混出身,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大场面?花点时间也许能想明白了这个时候还不如博他妈的一铺,将马六抢回来,可是哪里有这个时间让他们从震惊当中醒过来!
洋枪亮铮铮的对着大家伙儿,陈大师兄带着两个血窟窿的尸体还躺在那儿,谁也不想和他一样!
外头吼声一连串的响起:“马六拘了咱们起泰哥!打进去,把起泰哥抢出来!”
“城关里头的人,太欺负咱们小葛庄了!”
“朝里头灌哇!”
轰乱的声音紧接着就到了大门口,站在院子里头可以听见冲门的声音,还有洋枪偶尔打响的声音。门口不多几个手下的惊呼乱叫四处逃散的声音也听得分明。马六心里头只有两个字,完了。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
这次是彻底完了,还自己掏腰包陪上这么一大院子的筵席!
从大门口冲到院子里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群汉子乱纷纷的冲进来,席上看呆了的人也恢复了活气儿,跳起来就冲到马六背后的人堆里面,连踢带打。那些手下手里家伙丢了一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认打。一声儿都不敢吱。
袁世凯只是稳稳的拿枪对着马六,身外景物,视若未见。冲进来的人乱纷纷的涌了过来,有的拉着葛起泰问,而葛起泰也有点恍恍忽忽的,似乎还没回过味道来。几个禁卫军的弟兄也到了袁世凯身边:“袁大…………项老板,没事儿吧?”
袁世凯笑笑,摇摇头:“比起安州差远啦…………汗都没出一身…………”
那些大师兄大师姐们这个时候都觉得得了命,打了两下泄愤才反应过来,是非之地,早走为妙!延庆县城,赌咒发誓也不来啦。乡下又不是没白面!一个个乱纷纷的就朝着袁世凯葛起泰嚷嚷。
“小葛庄香坛都是好汉子!”
“今儿咱们领了葛大师兄的情啦,以后再见!小葛庄小坛变大坛,前程无量!”
过年话还没说两句,袁世凯已经转过脸来,另一只手的洋枪有意无意的也对着他们,圆脸笑得灿烂:“…………齐心酒还没喝呢,这就走?马六爷虽然混蛋,但是有句话也说得正是道理,不并成大坛,咱们延庆县怎么能有面子?
他原来的打算,不过是夺了延庆县城这个大坛,现在马六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了,他不笑纳六爷的成果,怎么对得起马六?
~~~~~~~~~~~~~~~~~~~~~~~~~~~~~~~~~~~~~~~~~~~~~~~~~~~~~~~~~~~~汤山禁卫军士官教导队,其实是作为未来整个陆军的军校来建立的。作为当初北洋水师这支中国近代化海军力量在禁卫军这支未来国防军残留下来代表。他也曾经向参谋本部打过报告,要求同样建立禁卫军水师士官教导队,薪尽火传,装备断了,人才可不能断。于是水师士官教导队的组建也加入了汤山这个基地的庞大建设计划当中,当然,这将是稍微缓一步的事情了。
几个月的建设,地基已经平整完毕,基础也打好了,白天蒸汽压路机还在外面吼叫,这个院子里头大帐篷里头,还带着朝鲜硝烟血火的年轻人就已经开始上课。德意志普鲁士的教官们多是当初顾问团的转职,他们既是具备着近代化工业国家军队的建设教育经验,又和这支禁卫军共同生活战斗了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也相当了解这支禁卫军的内情。比起盲目雇请新的军事教官,更适合这支崭新的军队。
不少文化程度较高的军官也从部队里面抽调出来,他们也和士官教导队的培训学员们一起上课,作为将来军事院校的师资力量。德意志普鲁士军人总会要走的,到那个时候,自己的人才,就必须话。
“………我觉得,最先要先联络到袁世凯,一则是这人有点本事,说不定已经摸到了什么内情,你布置下去,也能对症下药…………二则是,他有野心,你压压他,别让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李云纵对人说出这种话,比太阳打西边出来的都罕见!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一把笔直的利剑,什么时候会说这种争权夺利,针对人心的话语?
他自己也有点不习惯,将头扭向其他方向。
楚万里嘿的笑了一声:“我无所谓。”
李云纵锐利的目光投了过来:“怀疑大帅了?你的精神,就干净到了这种地步?”
楚万里笑着摆手:“…………我什么时候怀疑大帅了?只是,这真的只怕是大帅逆而夺取道路上面最后一役了…………能尽的心力我已经尽完,我的勤奋,大概也透支光啦………你知道我这个脾气,现在大帅能容我,大家都能容我。等举国来归,从龙之士涌涌那时,趁机想踩我下去好上位的,又有多少?有的东西,我真是天生的不喜欢…………今后几十年,我想带着媳妇儿满世界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而我们又该朝着什么方向奋斗…………篡了这大清,才是开始呢…………云纵,今后我可有几十年时间慢慢想,在这风涛变幻几年当中,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俯仰无愧了!”
他站在那里,还是一贯的一溜三道弯,只是眼神,依旧清亮。
李云纵哼了一声:“逃兵…………”
他突然反应过来:“媳妇儿?”
楚万里哈哈大笑:“我手脚可比你快一步!现在已经有门儿了,你也得加紧!放心,喝喜酒的时候会叫上你!”
李云纵微微的笑了起来,自从跟随在徐一凡身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长剑之后。他只笑过两次,一次是在辽南,准备向着曰军整然阵线发起自杀姓冲击之前。那时候的笑意,满是锋锐。这个时候的微笑,却是暖暖的。
“保重。”
“你也是。”
在另一头,却是特地赶来为盛宣怀送行的张佩纶。两人都是北洋系统老人,自然有一分亲近。张佩纶在这儿看见长跑马褂的盛宣怀站在禁卫军虎贲当中颇有点格格不入的尴尬样子,顿时就忍俊不禁。
“杏荪,你干脆换一身军装得了!”
盛宣怀苦笑,跟着张佩纶走远一点:“我又不笨,穿军装干嘛?惹得大帅心里头有想法?反正兄弟也是赶鸭子上架,到时候事情一了,就和这些穿虎皮的没什么关系。”
张佩纶站定笑笑:“本来还想劝劝你不要太心热,知道点分寸,现在看来不必。你杏荪从来都是人精…………机会来得不易,这次下来,杏荪你就站稳脚步了,对我北洋余孽,也能多一分照应…………”
盛宣怀也笑:“幼樵,你真是打算白衣到底了?”
张佩纶哈哈大笑:“瞧瞧我这一部胡子!都有白的了,还不避道?马江以来,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从徐一凡而游,实在是因为想了这么几十年,在大清里头,实在找不到出路了。我不能对不起当初在马江死在我眼前的那么多弟兄哇!当初我逃了,这次……无法再逃。徐大帅说得好,自从甲午一战,朝廷乞和,他喊出振聋发聩的不降二字,这气运道统,就理所当然的在他那里了!再一个,我受中堂深恩,怎么也要替北洋找条出路,现在你既然顶上,我还恋栈干什么?大帅这次交代的差使办完,差不多就可以背着贰臣的名义悠游自在,等着老死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役啦。”
“最后一役…………”盛宣怀咀嚼着张佩纶的话。最后也只是感慨的长叹:“……以前多少还有些忐忑,这条船,上错了没有?直到今天,看着这些年轻人眼中热烈的光芒,我才再不怀疑。大势是怎么回事儿,潮流是怎么回事儿,气运是怎么回事儿!这大势潮流气运,其实都潜藏在我们身边,我们却还在苦苦寻找。大帅,如他名字一般,一凡人耳,无非就是找到这气运之源而已!”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
两人不约而同,都说出这句话。默契相应,只是对视一笑。
“保重。”
“保重。”
马车在戈什哈的护卫下,朝着江宁城疾驰而去。夜色当中,马车前头挂着的汽灯一晃一晃。
徐一凡靠在车壁上面,半晌无语。
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血色。
或多或少,这血色也有他参与引发的份儿。
可是自己没有错,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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