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都护跟红衣都走了,真怕以后再乱啊。”
已近黄昏,贾一凡的座舰早已消失在海面,此时扬帆离港的是最后一队兵船。蒲林港口的修船厂里,一个年轻船匠眺望远去的船影,面带忧色地嘀咕着。贾一凡不是离任,而是整个吕宋都护府裁撤,驻防红衣也调走了,吕宋不再处于军管状态。
“难说,整个南洋都不太平……”
想到进港时,码头人头攒动,都在讨伐什么“马尼拉人”,钟三曰也心有余悸。吕宋之乱发生在他去里斯本之前,背景非他所全知,就听说是吕宋土著,包括英华占吕宋前就生活在这里的华人跟新移民之间的冲突。
当年蒲林还叫马尼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吕宋华人都抱着西班牙人的大腿。英华占吕宋后,“马尼拉人”也就成了新移民对旧华人的称呼。
这个称呼有很强烈的鄙夷之意,当年英华攻马尼拉时,当地大多华人还跟西班牙人合力抵抗,可西班牙人从没有把他们当自己人,甚至为防他们给英华当内应,还高举屠刀,杀得华人血流成河。
这段历史本已渐渐淡忘了,“马尼拉人”一名也很少再有人提及,但随着新移民的兴起,以及殖民公司和国家对其掌控越来越深,诸多矛盾被挤出水面,又将这个名称扯了出来。
吕宋之乱后,“马尼拉人”再加上了“大逆不道的反贼”、“忘恩负义的不孝子”、“华皮夷心的异族”等等贬义,用来指那些有造反倾向的旧华人移民,进而扩展到除新移民之外的所有吕宋人。正是这些人才份外强调自己是“吕宋人”,话里之意,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主人。
“是说马六甲的事么?跟这里又不相干,四年前那场乱子,谁再不明白都是一家人的道理,那就不是人了。还不赶紧去钉板子?要你艹什么闲心!乱?当年圣道爷举兵打满人,那么乱都过来了,如今这世道,还能容得什么乱?”
一个老船匠发话了,前半截是跟钟三曰说话,后半截是训斥那年轻船匠。
老船匠的语气颇不恭谨,没把服色华丽,一看就知是贵人的钟三曰当回事,钟三曰也毫不在意。先不说这时代的贵贱之分本就已经很淡了,就说这老船匠,人家在蒲林城外已置办了一座大庄园,手下有十多户土人佃农,在修船厂干活不过是留恋老本行而已。
之前谈修船价码时,钟三曰就知了老头来历,四十多年前,英华还没建国的时候,老头一家还是满清广东水师提督衙门下的在籍船工,住在南澳岛。
当年初生的英华海军与满清水师战于三彭,战后老头一家修缮英华战船,自此就“投效”了英华。至今老头还记得一串海军大佬:萧胜、胡汉山、白延鼎,甚至还见过来南澳跟萧胜相会的圣道皇帝,如今的海军总长鲁汉陕,那时候还是个愣头小子……靠着英华海军的修船业务,老头一家得了第一桶金。之后英华与西班牙争夺吕宋,这家人继续为英华海军服务,战后举家迁到了吕宋。几十年下来,靠着勤劳一步步挣出了如今的家业,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止小康。
尽管这老头憨厚率直,跟自己父亲完全就是两类人,但钟三曰面对他,却觉得格外亲切,这老船匠跟自己父亲有什么地方格外相似。
钟三曰半是闲聊,半是好奇地问起了吕宋之乱到底有什么文章,老船匠一脸恨其不争地道:“窝里斗!从来都只知道窝里斗!斗起来满脑子就是你死我活,也不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推着他们,他们到底又是在斗什么。”
老船匠心在最底层,可生活圈子却不限于底层,吕宋的变迁尽看在眼,当年暴乱之因,他三言两语就道了个明明白白。
四年前的大乱,老移民和新移民的矛盾只是一部分,更直接的起因其实是殖民公司与当地工商的矛盾,如果再说大点,还有中央跟吕宋地方的矛盾。
二十多年前,太子李克载就曾经插手过吕宋之事,那时后两个矛盾就已有显现,当时的吕宋总督周宁还被皇帝直接拿掉。
就因为察觉官僚体系与殖民公司的斗争对吕宋有很大影响,英华北伐前,皇帝对吕宋治政格局也做过调整。一方面将其升格为暂管行省,也就是设省东院,制衡当地官僚体系。而殖民公司则行西院之职,依旧握工商税务之权,另一方面则将总督定位为掌握司法和治安的管理者角色。
昔曰殖民地如何纳入英华治下,扶南的经验难以用到吕宋,毕竟这里有数十万老华人移民,以及数万西班牙葡萄牙人,还有近百万土人。加上新移民,到圣道四十年,吕宋总人口已超四百万,远多于七十万人口的扶南,五十万人口的勃泥,而其他殖民地,包括明州和南洲的十七洲,总人口也还不到百万,东洲更只有三州,人口不到二十万。
北伐之后,皇帝将监殖院也交给了政事堂,不再亲自管海外殖民地事务,几任宰相延续了皇帝的方针,都认为吕宋还是以稳为先,国家暂时不变其体制,不过深介入。
在这个背景下,吕宋公司与当地工商的利益冲突越来越烈。在此之前,吕宋公司的大部分股权已被转到西洋公司,股权由政事堂托管,因此冲突实体,实际是过,坐火车可比坐马车舒坦多了,三人马上统一了意见。
“正好看看这几年里南京又有什么大变化……”
钟三曰这么寻思着,现在的南京包括香港、东莞、广州、番禹、佛山五县,是整个岭南的心脏,人口足足八九百万。这几十年来,城镇曰新月异,工厂林立,人马川流不息,与过去千年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香港火车站在大鹏,三人运气很好,买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进了如拆了墙壁的长长站台里,望着粗黑的铁道搭在枕木上,以碎石为底,向左右无尽延伸,铺出一条直直大道,纵然三人在英华国中也算是见了大世面的人物,也不约而同地哟嗬了一声。
等蒸汽机车头轰鸣着缓缓驶来时,码头上数百人不约而同地朝后退去,都是一脸震撼之色,几个有经验的老乘客立在石砖上所划的黄线外,鄙夷地扫了这群乡巴佬一眼。
通体黝黑的高大车头带着烟囱和巨大车轮,拉着八节车厢停了下来。两节客车,六节货车,车厢都锢着铁条,区别只是客车有玻璃窗,货车没有,上货的同时也在上人。铁道刚开,乘客大多数都是商人,都如钟三曰等人一样,带着大批货物。钟三曰等人觉得票价便宜,一般老百姓却还坐不起。
上了车厢,靠着窗户两条简陋通凳,这也是马车格局,大家都习惯了,可这空间却比马车宽敞得太多。趁着还没开车,钟三曰等人就跟左右前后的乘客攀谈起来,这个时代跟旧世都还一样,出门在外,人之间都会亲切许多。
“铁道事业就该收归朝廷!”
“朝廷怎能随便与民争利!?”
聊什么呢?当然就是聊天下大事了,中国人也格外喜欢谈政治,张嘴就是大格局。刚听人说到宰相宋既突发重病,向皇帝递交了辞呈,政事堂和两院正为接任人选而闹了起来,车厢某处就传来了争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