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梁砚秋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自退下。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只是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却是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我叛国卖祖,对你哈不出忠心耿耿,为你福余卫殚精竭虑,你便是这般对我么?也罢,非我族类,终归是其心必异,看了终须归去。罢了罢了,等此间事了,我便寻一借口,南下归国,大不了隐姓埋名一生。”
梁砚秋的心中,怒火交织,更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哈不出的不满。
鹧鸪镇北,深山密林。
从鹧鸪镇往北三十里就是浩荡的黑龙江,在鹧鸪镇东北三十七里之外,则是黑龙江注入松花江的所在(我知道松花江是黑龙江的支流,但是在明季人们的认知中,黑龙江是松花江的支流,因此本书沿用这一论调)。在这个不大的夹角上,乃是一片浩渺广阔,一望无际的大森林。
东北的大森林,树于树之间,并不是多么的密集,但是一眼看去,却是无边无际,直若茫茫瀚海一般。
红松、榆树、杨树、椴树,这里最多的就是松树和白桦,两种都是极为高大的树木,一棵棵松树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像是宝塔一般屹立,普遍都有三四十米高,树干的直径超过两米,密集的松针一丛丛,一簇簇的。
白桦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看上去要比那些松树苗条纤细许多,白色的树皮上面有的剥落下来一块一块的,露出片片灰色,像是年久失修的墙壁。
不过现在已经是四月多了,放在后世,已经是进了阳历的六月,关内江南,已经是烈曰炎炎,便是北地苦寒,这会儿也是春意融融,林间厚厚的积雪早就已经消融,地上已经露出了两寸多高的绿草,在大树的阴影遮挡不住的地方,使劲儿的向着阳光攒头。
地面上有许多倾倒已经要腐烂了的大树枯枝,表面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色苔藓,一手摸上去就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腻的肥厚。上面长满了蘑菇,大多是灰白色的,却也有些颜色鲜艳,显示着自己的恶毒。
地面并不平整,乃是一片深山,有的地方壁立千仞,有的则是深谷断崖,少有平坦之地。这等山脉,在东北并不常见,东北大平原号为平原,却和江南以及华北平原并不一样,实际上是由连绵不断的低矮丘陵组成的,若是在高空看去的,就会看到那波浪一般的起伏。
正午的阳光笔直的照进来,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还有些潮湿。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高峻的断崖,落差足有百丈之高,其断崖之上乃是一条不大的山溪,林间山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积雪都已经融化,使得山溪的流量大增。从百丈高的断崖上飞流直下,虽然没有三千尺之高,但是那巨大的水流狠狠的砸在下面的深潭之中,依旧是发出极为洪亮的声响。
哪怕有密林的阻挡,也是传出去老远,在密林中听来,显得分外的空远,高渺。
一条白练直落九天,壮观无比,飞花溅玉,水气四射,周围数百丈之内都是一片雾蒙蒙,湿潮潮的感觉。
密林寂静,只闻水声、风声、鸟鸣声。
一只穿着厚厚的黑色千层底布鞋的大脚轻轻的踩在地上,虽然是刻意的放轻了脚步,却还是碾碎了下面的枯枝败叶,发出一阵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两个人从林中缓缓走来,这两个人个子都不高,中等身材,都是穿了一身儿灰黑色相间的衣服——这种衣服在北方的丛林中是相当好的隐蔽色,几乎就跟白桦树的树皮没什么两样儿了。
靠左边的那个略壮实一些,满脸的横肉,靠右边儿的那个,则是身材极瘦,跟个麻杆儿也似。
这林中寂寂无人,可是两人走路却都是有些蹑手蹑脚的,连脚步都放的颇为的轻缓,而他们的眼神儿更是跟沾了油也似,不断的四处瞧着,似乎到处都是有危险存在。而他们的神色却不是多么的紧张,因此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这等习惯动作也只不过是职业使然而已,却不是真的感觉有什么危险。靠右边的那麻杆儿擦了擦鼻子,道:“大哥,咱们跑到这儿来,真能捞到点儿啥?”
那横肉哼了一声:“不上这儿来还能去哪儿?上头不是传了命令么,就在鹧鸪镇这附近找!这可是刘大王八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奶奶的,说起刘大王八来就是一肚子的气儿,这厮自个儿不知道接了什么差事,回来就打发咱们出来出生入死的,还说什么一旦探不出个究竟来就全得杀头,我入他老娘!”那麻杆儿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只不过他很是小心,又是伸脚拨拉了几片树叶过来把那口浓痰给掩住了。
这个动作让横肉脸上闪过一抹赞许,他嘿嘿一笑,脸上浮现出一抹x银x荡:“不消得入他老娘,只要入他的那骈头一次,这辈子就算是值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的发出一阵嘿嘿银笑。
这两人,便是阿敏手下的密探之一,而且是那些密探中相当精锐,经验最为丰富老道,见识过的大场面也最多的那十几位之一。他们两人不是简单的以兄弟相称,别看俩人体型差距这么大,实际上却是亲兄弟,他们都是这辽北嘉河卫山中的猎户出身。父母也是猎户,只不过在他们还不过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入山中打猎,被老虎给咬死了,母亲活生生的哭死了,兄弟两个小小年纪便丧父丧母,在周围人的接济下饥一顿饱一顿的总算是活下来了。
艰苦的环境也造就了他们极好的技巧,山林中的气候变化,草药毒物的辨识,动物的分类等等都是无一不通,至于下套子打猎物,挖个陷阱害人之类的勾当登时熟极而流。这个时代的山中老猎户,几乎是身兼植物专家,动物学家外加天文水家于一身的。
后来嘉河卫被攻破,而他们这等身居一技之长的人,许多便是给招安训练成了密探。
这兄弟二人,就是其中相当出彩的两位。
他们口中的刘大王八,自然便是刘得财,叶赫那拉秉忠大人了。
这个混号说起来却还是有些讲究在其中,原来那刘得财也是官迷,一心往上爬,虽说攀上了阿敏的线儿,得了任用,但是那女真人中也有许多权贵是他得罪不起的。他当初在嘉河卫街头混青皮的时候,跟个小寡妇打得火热,那小寡妇对他也是不错,嘘寒问暖的,晚上回家也是热汤热水儿热饭的备着,总有个人疼。
后来刘得财发达了,便把那小寡妇娶了做小,当然,正房还空着呢。那小寡妇体态妖娆的,也是惹人注目的狐狸精,后来便给一个女真千户看上了,碍着刘得财这位叶赫那拉大人的关系在这儿不好意思强抢,便稍微漏了点儿口风儿出去。刘得财一听,二话不说,当晚上便把那位千户大人邀入自家家中宴饮,请如夫人出来作陪,喝的差不多了之后,便把俩人给送进屋里洞房了。非但如此,他生怕别人打扰了这二位,自个儿搬了个马扎儿愣是在门口站了一宿的岗。
后来这事儿就传开了,于是刘大王八的名声便也是不胫而走。
他是当了官儿,身份也尊贵了不假,但是这种靠着卖祖宗,卖女人上去的人,终归是得不到别人尊重的,大伙儿当着面叫他一声叶大人,私底下都是喊刘大王八。
那麻杆儿笑了一阵儿:“不过那刘大王八开出来的赏银,倒还真是厚重呐!我的娘哎,二十两黄金,五十辆雪花银儿!真要是闹到手儿,咱哥俩儿这辈子也就甭想下头的事儿了。”
“可也总得有命花才是。”横肉舔了舔嘴唇:“昨儿个你又不是没瞧见,喝,我的老天爷啊,鹧鸪镇外头那一圈儿大营,那么多旗子,士兵艹练的时候烟尘弥天,按照那些女真官儿们交给咱们的识兵之法,我估摸着怕不得有三四万的数儿,刘大王八让咱们在鹧鸪镇周围探听消息,找出那什么劳什子团黄龙旗的秘密,入他娘的,这是那么好找的么?可别把自个儿的小命儿都搭上。”
他悠悠道:“所以说啊,咱们小心着点儿就是,能捞到那钱,是咱们的命,捞不着只要是能活着回去,也是咱们的运道,别想太多。明白么?”
“大哥,俺听你的。”麻杆儿赶紧说道。
他素来知道大哥稳重,有个什么事儿也是让横肉拿主意。
正说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两人都是一震,对视一眼,那横肉摆摆手,麻杆儿会意,两人弯下腰,轻手轻脚,悄悄往前摸去。他们不愧是职业的探子,这一番蹑手蹑脚,却是只发出了极为轻微的声音。而且他们的动作似慢实快,不断的借着高大的树木遮掩身体,便是刻意寻找,也是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往前走了大约有数十米,躲到一株大树的下头的灌木丛里,两人微微拨开了树叶外往外看,眼前便是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大约有数百米方圆,从远处瀑布下深潭中倾泻出来的水形成了一条不宽的小溪,四周都是白石,水很清澈。
三匹战马正自在溪边埋头喝水,看到这三匹战马,横肉和麻杆儿俩人立马就是眼前一亮。那战马上披着极为精良的厚重马甲,而大红色马甲的边缘,却是打着一圈儿大约有一指宽度的金黄色的铜边儿,上面密密麻麻的钉满了金黄色的铜钉。
战马的马背两侧各自挂着一串儿猎物,都是些狍子、獐子、野兔之类的小兽,身上都是伤痕宛然,显然是刚猎来不久,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鲜血。
而三个骑士正自坐在溪边的青石上,他们身上穿着大红色的棉甲,头盔都摘下来放在手边,似乎都在休息,一边摘下水囊喝水一边谈笑着。
他们都是汉人的面孔,而他们甲胄的边缘,也都是镶嵌着金黄色的铜边儿。
横肉和麻杆儿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喜——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有些东西是必须要知道的,比如说,大明朝的所有军队之中,只有上二十六卫中极个别的几个卫中的禁军将士才可以穿戴这种大红色镶嵌黄边儿的铠甲,这是皇室的象征。而这些专门司职护佑皇室的军队,通常是不离开京城的,他们出现的地方那几乎只有一个解释——有皇室成员在此,而且身份定然相当之尊贵。
这么说来,刘大王八说的果然是不错的,这里还真有贵人在此。
说不得,那团黄龙旗的秘密,便是要着落在这上头了。
两人沉住气,默不作声的继续查看。
那几个禁军卫士说着说着语调便是高了起来,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面色粗豪把水囊狠狠的砸在了下面的大石上,怒骂道:“这一次出来当真是他娘的憋屈,先是让武毅军给欺负了一通,好生一番教训,这会儿才爽利些了,你说让他们欺负也就罢了——人家毕竟势大,这会儿咱们也惹不起,等他们什么时候去了京城,总得把这场子给找回来,奶奶的。现如今却是让那个贼女人给欺负,梁王也就罢了,那女人不过是个朝鲜来的蛮夷,还敢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颐指气使。”
另外一个嘿嘿一笑:“梁头儿,若是那女人真是在你头上拉尿,你还指不定多美呢!那女人那身段儿,那脸蛋儿,啧啧,若是能睡她一晚,便是让她蹲我头上拉一泡尿也认了。咱倒是也想知道知道,这等美人儿的尿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个没出息的王八犊子。”那梁头儿一巴掌扇在这禁军的后脑勺儿上,咂摸咂摸嘴,却也是嘿嘿一笑:“这女人若是让老子干那自然是没说的,若是在老子头上拉尿可是不成。不过么……”
他压低了声音,银笑一声:“不过么,若是被老子干的爽利出尿来,那就不算了。”
三人都是发出了然的嘿嘿银笑声。
一直未曾开腔的那瘦子道:“老梁,小四,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可以,可是千万莫要传到外面去,若不然的话,咱们三个人的小命儿,只怕都保不住。梁王现下毕竟乃是听政九皇子之一,权倾朝野,手底下一大帮子文武官员,连咱们军中不少大人都投靠了他,这女人可是他最为宠爱的,要咱们三个的脑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都明白了么?”
他显然是在这三个人中威望最高,这么一说话,那老梁和小四都立刻肃容道你:“许总旗您放心,这话咱们烂在肚子里绝对不会说出去。”
那边厢麻杆儿和横肉对视一眼,都是会心一笑,心道果然这天下男人也都没什么两样儿,对于自己得不到的女人,都是这般垂涎的样子。
而当听到梁王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心中更是一阵狂喜,团黄龙旗的秘密找到了!
原来这鹧鸪镇上,果然是住了个大人物,竟然是大明朝梁王殿下。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眼神都是有些呆滞,心里同时腾起来一个想法——老天爷开眼,让咱们能捞到那笔赏银啊!
不远处又是传来脚步声,麻杆儿两人顿时都是身子一紧,等确定了那脚步声是从小溪那边传来的方自放下心来,只见另外一个禁军从不远处走来,身上站着鲜血,手里还提着一头小鹿。那小鹿脖子上还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是断了气儿了,鲜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他抖了抖手中的猎物,笑道:“哥儿几个,瞧瞧这是什么?”
三人闻声看去,见到他手里那小鹿,都是眼睛一亮:“鹿?”
“没错儿。”那后来的汉子嘿嘿一笑,把小鹿放在马背上,去了头獐子扔给那小四,道:“四儿,清洗清洗,出来办事儿,也不能亏了自个儿肚子。”
“是。”小四应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拎着那獐子走到溪水下游蹲下身来。他干这事儿显然已经是轻车熟路,手里牛耳尖刀一划,便是把那獐子给开膛破肚,然后清洗内脏,开始剥皮儿。
老梁打量了一番后来那人带来的鹿的体型,然后便是有些泄气:“这鹿太小了,那女人可是指明了要吃桃花鹿唇,这唇论大小都不够格儿。”
“着什么急么。”后来那人还未说话,许总旗已经是笑道:“咱们找了一上午也没寻出一头鹿来,鹿好群居,这会儿能找见一头,待会儿仔细寻寻,便能找见一群。老苏,今儿个这事儿可是仗着你了,若不然咱们回去少不得得吃排头。”
后来那人嘿嘿一笑,冲着许总旗竖了个大拇哥:“还是总旗大人您见识多。”
说着向老梁撇了撇嘴:“我还没说完,你着急个什么劲?那鹿群就在东边儿三里处,我都寻着他们了。”
老梁哼了一声,没理他。
许总旗对这二人的争吵已经是司空见惯,招呼道:“小四,把这鹿也宰了,反正鹿唇入不了菜,咱们今儿个就先尝尝。”
这几个人摆开架势,吃的不亦乐乎,那边麻杆儿和横肉却已经是瞧瞧的从草丛中退了出去。
他们的动作很轻,也很注意,也没有什么踩到枯树枝或者是莫名其妙的滑到之类的桥段发生,很顺利的便是离开了那条小溪。直到退出去了足足有一二里地,确定那些人再也无法听到自己这边儿的动静儿了,两人方才是喘了口气,身体松弛下来。
麻杆儿两人对于自己哥儿俩在山林中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那几个禁军士兵或许能打,但是却绝对不可能发现他们。饶是如此,待两人安全之后,也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吓得,而是高兴地——因为即将到来的巨额赏金,对于他们来说,有了那一笔钱,可说是下辈子作一富家翁亦是毫无问题。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那一抹狂喜。
笑了好一阵儿,两人方才是开始梳理方才得到的那庞大的信息。
首先,梁王驻扎于鹧鸪镇是确定了的,而且看样子,还有不少的禁军士兵守卫,至于多少,则是不详。
其次,梁王殿下这一次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还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非常宠爱,若不然的话,也不会依着她的心思,专门派人出来给他猎鹿用来做桃花鹿唇——麻杆儿哥俩也知道这道菜,很是名贵,而且若是想要做的讲究,选料尤其要上乘,很是挑剔。坊间传闻,辽北将军杨学忠便极喜欢吃这道菜,这么一盘儿鹿唇要宰掉三百只鹿。
得到了这两条儿信息那就足够了,若是那等极为忠心,很有责任感的探子说不得还会进一步探查下去,但是对这两人来说,没这个必要。有了这些,回去之后赏金便是已经稳拿手攥,何必再去出生入死的冒险?
兄弟俩便是决定就这般回去。
麻杆儿忽的脸色一变,满脸骇然的盯着横肉对面儿,叫道:“哥,官兵怎么追上来了?”
“什么?”横肉也是脸色一变,赶紧回头看去。
这一瞬间,他心里便是有些古怪,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使得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身后,空空如也。
风也静静,林也寂寂。
就在这一刻,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忽然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缓缓回过头来,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口,赫然已经插入了一把一尺三寸长的剔骨尖刀。插入的部位很阴狠,正好是在肋骨的缝隙,准确的插入了心脏之中。横肉立刻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把尖刀插入别人的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