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
即便是自诩深谙帝王心术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于这般朝局反复之际,也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御座,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脸色阴晴不定。
余懋学、王用汲、赵应元三位大臣肃立御书案前,他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陛下做出决断,因为这个建议是万历无法拒绝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万历身侧,心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即便明知结局无法避免,仍存着那么点万一的希望。
良久,万历努力平复着心情,尽量让口气显得威严而镇定:“真如诸位先生所言,朝鲜平倭大局已定?”
王用汲娓娓而谈:“臣等实不敢欺君,如今朝鲜王京汉城已入我手,屡斩其有名大将,闻得日寇第八军全军覆没,其余六军后路断绝,覆灭只在旦夕之间,陛下只消选任贤能,必能克定战局。”
万历嘴角牵扯着笑笑,“如此说来,秦林倒是战功卓著,朕若此刻换帅,宁不为天下所讥,谓朕鸟尽弓藏耶?”
余懋学余大嘴巴忿忿作色,慨然道:“陛下何出此言?朝廷出动五大名将、百战雄师,又是以正讨逆、代天征诛,托赖皇天后土庇佑、列祖列宗威灵,陛下天心独运,众位臣工帷幄筹谋,前线将士用命,方能成就朝鲜之大捷,与秦林何干?秦林在辽阳沉迷女色,所行荒淫无耻。居然在侥幸获胜之后腆颜以露布告捷,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无耻之尤!”
王用汲和赵应元也表示,获胜之后应该先感谢国家感谢领导,怎么能急吼吼的用露布夸功呢?仅这一条,便看出秦林不讲政治,目中无人,个人英雄主义。
“秦林虽然骄横不法、目无朝廷、毕竟老于军伍,用兵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万历沉吟着,最终下定了决心:“那么。谁可以取而代之?”
三位大臣齐声道:“山东参政、辽海道杨镐,有经天纬地之奇才!”
看到这一幕的张诚,心中填满兔死狐悲之感,尽管他是个太监,所作所为甚至称得上奸佞,此时仍不免胸口发闷,感觉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秦侯爷啊秦侯爷。你在朝鲜杀伐征战,督帅六军平倭御寇,可知道在京师,陛下如何疑忌,这些个旧党清流又是如何处心积虑的对付你,要把你这个大功臣拉下马来!
………
平壤城北。杀声动地。
日寇岛津义弘第四军、小早川隆景第六军,从东面梯次展开,福岛正则第五军,自西面包抄而来,对戚继光所部形成钳形攻势。困守城中多日的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也率军冲杀而出。
其中小早川隆景率第六军从东面向西北快速突进,试图插入蓟镇新军的斜后方。将大明虎帅戚继光及其麾下精兵,合围于平壤城下!
炮火雷飞,箭如雨下,两军拼死厮杀。
前来助战的万余朝鲜军,见日寇突然以优势兵力发起钳形攻势,见了几阵就呆若木鸡,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被戚继光把他们调到了后方。
一万五千蓟镇新军,几乎是独力迎战十一万日军,七倍以上的敌人!
牡丹峰乙密台上,戚继光指挥若定,不愧为当世无敌的统帅,如此困境他仍然从容不迫,调度麾下各将率军力战。
战场上,蓟镇新军一排排长矛手青松般挺立,藤牌手彪悍勇捷,火枪手用迅雷枪射出瓢泼也似的弹雨。
骑兵或梭巡阵后,或掩护侧翼,偶尔觑出日寇薄弱之处,便立刻发起反击,日军也调动精锐旗本武士想与他们对抗,可惜猴子骑驴似的日军骑兵,一个照面就被汉家铁骑砍落下马。
中号佛郎机和虎蹲炮、灭虏炮随步兵行动,每炮轰出,落点便是一大片血肉飞溅;千斤佛郎机和更大的红夷大炮,被戚继光不惜花费极多人力拖到了牡丹峰上,由他本人亲自指挥集中使用,哪里的明军出现危急,便居高临下予以火力支援。
日军每前进一步,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尤其是被火炮轰击的,肚破肠流,脑浆迸裂,死状惨不忍睹。
惨烈的战况,令乙密台上观战的朝鲜官员全都目瞪口呆,甚至全身瑟瑟发抖,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中华儿郎也牺牲极多,面对优势敌军的疯狂进攻,伤亡不可避免的开始增加,不过蓟镇新军乃是戚继光呕心沥血编练而成,乃是这个时代最接近近代帝**队的队伍,他们战斗意志坚定,士气高昂,能够承受相当高的伤亡比例。
火炮打得过热需要冷却炮身,火枪手的掣电枪也已发红,一队日本武士趁机冲上,挺着雪亮的太刀和骆尚志麾下的长矛手、藤牌兵贴身混战。
藤牌兵居前,列成密密匝匝的阵形,长矛手在后面,把长矛从前排战友的肩膀上伸出去,日本武士哇哇怪叫着挥舞太刀狠狠劈砍,却被又轻又韧的藤牌弹了回来,接着不是被藤牌手用戚刀砍断脖子,就是被后排的长矛手扎穿了心窝。
督阵的小西行长也知道后路断绝,秦林大军即将从北面到来,如不能全歼戚继光部,胜机就非常渺茫了。
他挥舞军扇,命令日军全力进攻。
越来越多的武士如潮水般冲击着明军的阵列,饶是藤牌兵和长矛兵的配合非常娴熟,仍被不少武士冒死突入,挫动了阵脚。
另一边的吴惟中突然扯着大嗓门吼道:“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他麾下的火枪手全都把刺刀套在了枪口上,不再用子弹招呼敌人,而是挺着明晃晃的刺刀直冲上去,发起了刺刀冲锋!
轰!两军如怒潮般撞在了一起,日军的疯狂攻势为之顿挫,没想到火枪手突然变成了短矛兵,一时间手忙脚乱。
这个老吴!骆尚志笑笑,指挥长矛兵和藤牌手也向前压。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战士们气冲斗牛,阵列如墙而进,硬生生把日军压了回去,然后不可遏止的发生了溃散,自诩武勇的日本武士,纷纷转身逃走,惹得明军哈哈大笑。
乙密台上,戚继光挥动旗帜变化阵形,时而鹤翼阵,时而长蛇阵,调兵遣将指挥精妙,以一敌七丝毫不落下风。
戚继光以名帅统精兵,敌我双方又都知道汉城已被光复,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坐拥七倍兵力,日军也占不到上风。
突然北面三声号炮连珠升起,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战场上的喧嚣仿佛沉寂了许多。
无论是明军将士还是日寇侵略者,全都翘首北望,所有人都清楚,决定胜负的不在这个战场上,而在那个方向。
乙密台上,戚继光满怀期待,风月楼中,小西行长面如死灰。
隆隆的马蹄声起初像开水滚沸,接着如钱江潮涌,最后竟似九天霄汉上绵绵不绝的闷雷滚过,重重敲击在敌我双方的心头,在明军自是欢欣鼓舞,在日寇则惊慌失措。
远方尘头大起,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左翼辽东铁骑铁盔铁甲,手持三眼铳,腰挂狭锋刀,又有炮车儿拖着虎蹲炮,右翼西军骠骑铁盔皮甲,背长弓持利刃,中军五千蓟镇新军,遥遥到戚帅战旗便欢呼大叫。
数不清的人马,如潮水漫过大地。
督师节旗三丈高,健将虎贲六纛摇!旗帜分开,秦林乘照夜玉狮子一马当先,朝着妄图包抄戚继光后路,斜着往西北方向突入最多的小早川隆景第六军,挥鞭指去:“全军突击,先灭了当面之敌!”
李如松统辽东铁骑如猛虎下山,麻贵率西军骠骑似蛟龙出海,凶神恶煞的扑向日寇第六军,可怜日军看到明军大队人马,已然士气低落,哪里挡得住这两位杀神?
秦林又转过脑袋,笑嘻嘻的看着奴儿哈赤:“建州将军要为国效力,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奴儿哈赤暗道一声晦气,没奈何,只得强装笑脸,摆出副迫不及待要为国尽忠的架势,率费英东、何合里等四将和百余女真亲兵冲了上去。
此时建州女真游猎于白山黑水之间,生活艰苦难言,性情便格外彪悍,奴儿哈赤既然率军从征,也要在朝廷督师面前显显他的本事,丝毫没有保存实力的意思,一彪人马势如疯虎般撞向日寇,挽强弓射长箭,把日寇钉死许多,又一头撞入阵中,挥刀大砍大杀。
李如松回头哈哈大笑:“建州女真,果然生猛!”
奴儿哈赤点点头,他做过李成梁的亲兵,和李如松是老熟人。
费英东左腿被砍了道血淋淋的口子,兀自高呼酣战,打着女真话呼呼喝喝:“被督师差来替他卖命打仗,晦气则晦气,好歹杀得痛快!”
督师节旗之下,秦林笑而不语,奴儿哈赤这算是替他不成器的末代子孙,提前报了仇吧?唔,他不会有那种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