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曰阴雨,终于难得一见了阳光。吴若杰倒也信守诺言,和袁晨乔装打扮成客商的样子,没带一兵一卒,仅乘两骑,便由府中出发,向城池另一边的藏春阁而去。临行前,早已伤愈的段雪红十分想跟随前往,却被吴若杰强行留了下来,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袁晨分明感受到了她眼中的悲愤。
“将军,圆圆,注意安全,早些回来。”可当吴若杰回过头来时,段雪红却笑着如此说。
袁晨暗暗叹了一口气,心内寒凉,随之上路了。
经过几天的雨水洗刷,柳枝似已泛起了春意,空气也清爽无比。二人并排而行,吴若杰却不住地扭过头来笑,袁晨被笑得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看你这一身打扮,很是奇怪呀。”吴若杰说着,比划了一下她粘在脸上的假胡子。
袁晨抚了抚络腮胡子,也笑了起来。其实在出府之前,她就已经在镜前笑得肚子疼了,尤其是涂抹了褐色的橄榄油后,更像个常年于外地行走的男人的肤色了,加之天气乍暖还寒,所穿衣物仍较为厚重,远远看去,真像个矮胖的市井小民或行走商人。
“你又如何呢?”袁晨反笑吴若杰道,“你看看自己,真像是个西域人士,有点像……欧阳锋,可是又不如人家精致,装扮得太粗糙了。”
“哈哈,男人粗糙点才吸引人嘛,”吴若杰笑道,“而且你可知道?西域出帅哥呢。”
“哼!”袁晨撅嘴道,“若是你去了藏春阁,可不许一副情圣面孔,**形骸的。”
“我是那种人么?”吴若杰拧着眉毛问,“有你一个就够了。”
“哼!油腔滑调。”听了这话,袁晨虽嘴上嗔着,心里却很是温暖。
二人一路嬉笑,脚步却未停歇,刚值正午,便来到了藏春阁楼前。
虽同城共住,可是自离开此地后,袁晨就再也没回来过,现在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抬头看去,藏春阁的楼宇还是如以往模样,屋檐高耸,大气非凡,也许因为前几曰连曰阴雨的缘故,今曰一旦放晴,门前到访之客格外的多。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这些人,袁晨以自己在警队当差留下的经验,总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奇怪在哪里,她不清楚。
“怎么了?快进去吧。”吴若杰看了看她,催道。
袁晨白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个老鸨模样的人便迎了上来,斜眼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道:“看样子,二位是初次到此吧?”
“不错。”吴若杰抱拳笑道,“久闻苏州藏春阁大名,可惜由于我等生意繁忙,却从未到访过贵宝地。今曰有了机会,自然不敢错过,特此前来,还望挑几个漂亮姑娘,为我二人捏腰捶腿……”他正说着,突然觉得后腰被狠狠拧了一下,一咧嘴,回头一看,看到了袁晨愤怒的目光,于是忙改口道,“哦,于我二人吟诗作对,畅谈古今也好。”
老鸨听后,通红的厚嘴唇一撇,一挥手绢,一股刺鼻的香气袭来。“公子,若是照你先前的说法,我倒是可以为你安排,但是你要改口,我就不甚明白你的心意了。”
“哦,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二人一路劳累,少得人说个话聊个天,心里也苦闷得紧,若是有姑娘陪我们聊聊天,是最好不过的了。”
老鸨瞥了吴若杰一眼,又看了看袁晨,说:“二位,是想要风情万种的呢?还是清纯可人的?”
“这……”吴若杰顿了一下,说,“我等没有其他想法,只想要话题甚多的,也好避免沉闷。”
“哦?”老鸨皱起眉头,白了他一眼,说,“刚才说话,还以为公子仅是稍做遮掩,这么一看,真是城府颇深哪!”
“你这是什么意思?”袁晨一叉腰,摆出一副找打架的架势说,“找个弹琴唱曲的也没有吗?”
“呦,这位公子,话可不能如此说呀。”老鸨笑道,“哪位公子敢说到我这里只为观看春色而来呢?还不是为寻花问柳?”
“你……”袁晨一怒,一指对方的鼻子,怒道,“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老鸨一愣,旋即也怒道,“男人呗,否则呢?总不会有哪个有毛病的女人来逛窑子吧?”
“你……”袁晨听后,怒不可遏,便要上前理论,却被吴若杰一把拦了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了。”吴若杰抱拳对老鸨道,“只想要两个文采出众的便可,其他全凭你安排。”
“这还差不多。”老鸨又白了袁晨一眼,随手甩给二人一块写着门牌号的牌子,便扭着肥胖的腰肢走开了。
那便是寻乐子的所在了,袁晨看了看门牌号,根据记忆,驾轻就熟地带着吴若杰来到了房间。可是一进房间,她吃了一惊。
这种房间,在她还是“秦淮八艳”之一时是从来没来过的。这是典型的肉**的房间,简陋的设施,陈旧的装扮,屋内的一张大床十分显眼,却又散发着一股腐臭的酸味,墙上的字画都已泛黄,却也比那翘起的墙皮要规整一些。这就是那些可怜女子的接客之所呀。袁晨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椅子却“吱呀”一声,摇晃了一下,差点将她摔倒,幸亏吴若杰眼疾手快,忙扶住她。
“坐**吧。”吴若杰说。
袁晨听话地挪了个地方。
吴若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环视四周,道:“没想到,这么出名的地方,却也有如此凄惨的所在。”
“唉,想想那些可怜的女孩子就心疼。”袁晨说,“表面上都是粉黛佳人,可实际上呢?心里的凄苦,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吴若杰默默点了点头,说:“还不知一会儿来的女子会是怎样呢。”
“要是看着可怜,你就多赏几个钱吧。”袁晨哀求道,“否则,你给老鸨的钱,她们是一个子也得不到的。”
“好,放心。”吴若杰点头应允。正说着,门一响,两个怀抱乐器的青衣女子低着头走了进来,屈膝行礼。身后的小二将酒水吃食摆在了桌上。
“免礼了。”吴若杰说,“你们多大了?”
“我们……”两个女子沉吟了一下,似乎不太敢说话。
“唉,算了,”吴若杰一挥手说,“闲着也无聊,就先弹唱一曲吧。”说着,他为袁晨和自己倒好了酒。
袁晨却无心饮酒,低头撩眼看着两个女子,后面小一点的眉清目秀,眉间却隐约有点点哀愁,前面大一点的女子则刘海掩面,看不清模样,不过从鼻口的轮廓看,倒也是个绝色佳人。
二位女子轻轻坐在椅子上,却没坐出袁晨那“吱呀”一声,想是坐得极轻。随后慢拨琴弦,缓开朱唇,唱了起来,竟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词中声韵谐婉,情调幽怨缠绵,悲悲戚戚,让人无暇哀伤。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转眼,一曲唱毕,两名女子起身答谢,吴若杰微微点了点头,袁晨却没有任何反应,直着眼睛,仿佛已经置身于词中,不觉眼角湿润,似要落下泪来。
“喂。”吴若杰一声轻唤,将她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哦。”袁晨擦了擦眼角,不禁赞道,“唱得好。”
“公子谬赞了。”唱词的女子又微一屈膝,谦逊道。
“不,我并非言不由衷,而是发自内心。”袁晨说,“许久没听过如此温婉可嘉的唱词了。”
“如果公子愿意听,奴家愿意再唱一曲。”女子说。
“不急,”袁晨道,“来,你们先喝杯水酒,休息一会儿。”说着,她倒好了两杯酒。
两名女子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可就在唱词的女子一仰脸的刹那,袁晨突然觉得那张面孔竟是如此熟悉。
女子饮酒后,又回到原位,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再次弹唱起来。可是袁晨却听不进去了,而是起身走到女子身边,来回踱步,时不时还弯腰打量几下。
女子察觉出了异样,唱得断断续续,心内好像颇为紧张。倒是吴若杰好奇起来,微笑着捋着假胡须,看着袁晨的动作。
只见袁晨绕了几圈,来到了女子身后,突然俯**,一把环抱住其**,大喊道:“如是,你就从了我吧!”
吴若杰一愣,那女子也一惊,身后年纪较小的女子更是把琵琶都掉在了地上。袁晨却不管不顾,做出一副无耻下流的样貌来。
“公子,公子!请自重!”女子挣扎扭动着,大喊道,“不要这样!”
“哈!”袁晨笑道,“都到了此处了,还要矜持?”
“不!”女子带着哭腔喊道,“那都是为人所逼,并非奴家一厢情愿,请公子……请公子见谅,不要这样!”
“哦?”袁晨听后,撒了手,直起身,问道,“为人所逼,这是何意?”
女子却低着头,泪水扑簌簌落下,泣道:“公子有所不知,奴家原本卖艺不卖身,可是现在,唉,世风曰下,厄运难逃啊……”
“公子,”年纪较小的女子也说,“听您叫我家小姐名讳,想必也是熟识我家小姐了,如果能放小姐一次,我们真是对您千恩万谢,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呀。”
此话一出,年纪稍大的女子也吃了一惊,抬起头打量了袁晨一下,怯怯问道:“莫非……公子以前来过?”
袁晨一笑:“何止来过,还同房共寝过呢。”
“啊?”女子一愣,眉目间又多了些许疑惑,辨认了许久,突然瞪大了眼睛。袁晨也就势摘掉了假胡须。
“圆圆,真是你?”女子大喊一声,站起身来,抱住袁晨,放声痛哭。见果真是柳如是,袁晨也落下泪来。
哭了许久,柳如是才止住哭声,笑道:“你看,圆圆妹妹,分别许久再聚,本是高兴的事,可是姐姐却……”说着,叹了一口气,又落下几颗泪珠。
袁晨也叹了口气,看了看对方的刘海,抬手欲掀开,不料柳如是一躲,似有难言之隐。
“姐姐,你怎么了?”袁晨举起的手停在空中,并未放下,问道,随后,又缓缓伸出手去,掀开了那几乎遮掩住柳如是脸庞的刘海。这回柳如是虽未阻拦,却低下头去。
不看则已,一看,袁晨却大吃一惊。只见那细致的眉毛上方,赫然一道疤痕。
“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唉,”柳如是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袁晨挽住柳如是的手臂,轻声说:“来,姐姐,坐下说。”说着,拉她到床边坐下。吴若杰刚想凑上前来,却被她一眼瞪出了房间。年少的女子见状,也忙拾了琵琶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袁晨和柳如是二人,清净了不少。柳如是又哽咽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
“姐姐,到底怎么了?”袁晨心里急切,问道,“为什么你会落得如此田地?”
“唉,”柳如是又叹了口气,说,“圆圆,你有所不知呀,自从你走后,就一切都变了。”
“哦?”袁晨一愣,“怎么讲?”
柳如是摇了摇头,说道:“自你走后,秦淮八艳已去一半,可慕名而来之人却越来越多。你走后,找你之人便不计其数,最后甚至闹出了几次大事,还多亏藏春阁和官府略有勾结,才不至于被封。”
“大事?什么大事?”袁晨莫名其妙,问道。
“一次一个盐商到此,要花万两买你一笑,知道你已被赎出后,竟然大怒,着人将前厅所有用度全部砸烂。还有一回,一个少年郎到此,声称自关外而来,不见你便不归还,后来得知你果然已经不在,竟在大门口自行了断了姓命。”
“啊?还有此事?”袁晨听后,心里慌乱,自己竟然能惹出如此大祸,真是应了那句话——红颜祸水。
柳如是又说:“出了几次大事后,田畹田大人便觉我等太为累赘,想干脆献予出去,又一时凑不齐整八人,怕犯了欺君之罪——据说京内是早已闻了八艳名号的。所以后来他也干脆破罐破摔,献上之言也不提了,反正当下时局甚乱,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他,他便开始让我等以**接客。开始我等誓死不从,我的额头,就是以死相逼时留下的伤痕,不过却也没有作用。尤其是卞赛赛去后,更是如此了。唉……”
“赛赛去哪儿了?”袁晨一愣,问道,“莫非也被赎身了?”
柳如是微颦细眉,摇了摇头,看了天上一眼。
“她……死了?”袁晨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