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和接受,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在考大学这事情上我名落孙山,卷起铺盖回家了,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也成了十乡八里的乡亲们不耻不屑的反面形象,被十乡八里的人们用作反面典型教育他们孩子的教材,我也一片迷茫无所事事地把日子混着,最不想的就是出现在人群中,但为了生存却不得不总是在人群中,总是让人们看到我这个失败者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这样,这天,我去赶集,走在街上,突然看见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迎面走来。他身材魁伟,红光满面,面相威严,甚至于带有一股子煞气,和纷纷给他让道的赶集的农民们大多面带菜色形成了强烈对照。我当然认识他,因为他是我们公社党委书记,但他应该并不认识我,也许他听说过我的事情,听说我如何如何成了建兴中学那样有名的学校的反面教材,但我不过是他治下的一个普通村民而已,不会把我放在心上是情理中的。他向我迎面走来,我看见了他,他却没有看我,他没有看任何人。但是,我一看见他,却突然从骨子里升起了一股子恐惧,从我的血里、肉里、每一个细胞里升起了一股子恐惧,我顿时腿都发软了,身上冷汗都出来了。
我缘何会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恐惧感呢?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记得它们却没有在意它们,看着它们却没有注意它们,没有遗忘它们却没有反思它们的那些童年时代其突出性和特殊性都超乎一般人想象的经历,主要的就是我在“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件中和“月夜行动”中遭遇到那种被我命名为“神的黑暗半球体”的经历、二十多天对只能将之形容为我也将之形容为“上帝的光明和黑暗”的直观在最后七天七夜中这个直观达到了顶峰以至于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没动也基本上没有睡的经历、冲我们公社中心校的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而去的被我命名为“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的182.5天的行动”经历等等,突然好像被第一次注意到了、发现了,简直就像是被揭露了,大白于天下了,然而,它们一被“发现”和“暴露”就显出了它们却全都是使我该受到审判和清算的东西,因为它们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违背唯物主义的、违背科学的、违背物理学规律的、反理性和反逻辑的!它们一定不是我经历的、一定绝对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也没有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一定是完全没有过的,因为它们是反马克思主义、反科学、反唯物主义的,但为什么我会“经历”它们?!
这位大踏步迎面向我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看也没看到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可我却看到他就是神明的化身、上帝的使者,他是真理的化身,国家权威、人民权威、人类权威、世界权威、宇宙权威的化身,他就是来抓我的,代表国家、人民、人类、宇宙、真理、科学、普遍必然规律,如果上帝存在,也代表上帝,如果地狱存在,也代表地狱,来清算和审判我的,全中国、全世界、全世界人民都因为我当年那些“经历”已经震怒了,不清算我审判我不会罢休,就因为当年我“经历”了绝对不可能的经历,“经历”了反马克思主义、反唯物主义的经历。我突然间都有了扑上去跪在这位公社党委书记面前,跪在天下所有人面前向他们解释、求饶、承认自己确实没有经历这类经历、它们和我整个童年时代全都是我居心叵测的幻想和虚构的他们为此定我什么罪都可以的几乎无法遏制的冲动。
我无法形容这突然击中的我恐惧有多强大和强烈,在过后多少年中我都在反思它,也不得不反思它。也不得不承认,想当年,父母、亲人、乡亲、老师、同学,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都来教育我,还说要改造我,反正是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了守住“自己”不被吞没,或者说为了守住我自以为是的“自己”不被吞没,我和他们对峙,但经过旷日持久的较量,最终他们“赢”了,我“输”了。我还想,这种“输”大概是任何个人都免不了的命运,除非他不自杀就变成疯子,这种自杀和疯狂就是当年“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种自杀和疯狂,只不过有的人过程要复杂、艰难和痛苦一些而已,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开始写作。我写作,和当年这些其突出性和特殊性都超乎一般人的想象的“经历”有直接的关系。我们都应该知道,人生,多少经历,只要我们经历了它们,它们就注定成为我们一生的负担,我们的得背负一生的沉重的十字架。我当年的这些“经历”,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经历”,就是这样。我写作,只有我自己知道,部分就是为了能够把自己从这种负担、这个十字架下解脱出来。
然而,想得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主要的困难还不是来自于我缺少写作功底或写作天赋什么的。而是当我每每写到这些“经历”时,就会如我当时遇见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一样,感觉到全中国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站在我身边,对我怒目而视,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有可能听到有如世界震怒了、宇宙震怒了、上帝震怒了的咆哮声。他们咆哮的就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它们全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是反真理、反唯物主义、反“科学”、反马克思主义的!我是何居心要虚构出这样的“经历”,还敢写出来!
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如果我一定坚持写下去,按照我记忆中的模样还原这些“经历”,最后感到的恐惧一定是我承受不了的。结果成了每一次都是写到这些“经历”就写不下去了,或者是写了一点点就像是在毁灭罪证一样把它们撕了或烧毁了。
我还记得,我写当年的那个“月夜行动”,有如江河奔流般顺畅无阻地写到“神的黑暗半球体”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感觉到一部一直就是我梦想中的作品在诞生,而到这里就是这部作品的分娩就快完成了,“神的黑暗半球体”的出现就是“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我体验的正是那种只有写作者才能体验到的写到一部作品的高潮时才能体验到的快乐和激动。但就是这时候,一个巨大的、无法言喻其恐怖的东西从我心中和身边“升”起,完全就像当年“神的黑暗半球体”悄无声息地说出现就出现了,这个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幻觉,幻觉中是全天下、全世界、全宇宙,全天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对我怒目而视,原因还是我正在写在反唯物主义、反科学、反马克思主义和反“逻辑”、反“科学”的“经历”!正在无耻地编造谎言!我说把这部作品赶忙锁进抽屉就锁进抽屉了。锁进抽屉后都还感觉到不放心,总感觉到家里有一个罪证在那里,它迟早会被发现或揭发,有时候甚至会无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