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不想跟这些兄弟子侄们见礼,趁那些人没有发现自己,急忙转身回退,进后右门,穿过崇楼,往慈宁门的方向而去,过了慈宁门,顺着太监值房与慈宁门之间的巷子径往寿康宫过来。
慈宁宫后边的大佛堂传来整齐低沉的诵经之声,间杂着钟磬之鸣,不知是谁在做法事,檀香淡淡,让人浮躁之心一下子便平静了下来。
已是未时末牌,寿康宫中却无往日莺莺燕燕之声,宫女太监们踮着脚尖走路,哑默悄声的,显得寂静中透着一股子压抑。
“老佛爷呢?今儿这是怎么了?”进了寿康宫正殿,正碰到太监吴书来,他曾经救过和珅一命,后来被傅恒和高无庸安排到了寿康宫伺候隆庆皇太后,由于他聪明机灵,人有忠义果敢,即得老佛爷赏识,又有高无庸傅恒和珅等照拂,如今已是正经七品首领太监,寿康宫中,只在总管太监一人之下,可谓春风得意,威风八面。
当初吴书来拼命将和珅从高恒的刀下救出,乃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次冒险,自然明白弘昼与和珅的关系,一见他进来,连忙伏地请安,压低嗓门说道:“奴才给王爷请安……昨儿个夜里老佛爷做梦惊着了,今儿个一早便吩咐人预备下了法事,沐浴焚香,在佛前许下宏愿,要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用以超度清缅战中双方死去的亡灵。这会儿万岁爷也在里边,王爷若无要事便等上一等,若有要事,奴才这就进去通禀一声……”
隆庆皇太后洪福齐天,生出了弘历这样的好儿子,;论到政治智慧,却不如后宫中那些太妃妃子们多矣,实乃运数所致而已。弘昼私心里并不如何尊重隆庆太后,却也不敢表达出来,心说这娘儿俩不知道说些什么体己,今儿个还真是不巧了。摇了摇头,正自郁闷,忽听里头传来乾隆的声气:“外头谁在喧哗?拖出去掌嘴!”
弘昼吓了一跳,急忙说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是臣弟弘昼……”
“原来是老五啊,正好,进来吧!”乾隆的语气平和下来,弘昼冷汗冒了一身,惊魂初定,小心翼翼的低头走了进去。
“奴才弘昼,给老佛爷请安,给万岁爷请安!”
隆庆皇太后坐在炕头,微微一笑说道:“不是前晌刚请过安了么?老五这是……?”乾隆也望向弘昼。
“奴才进宫,是来撞老佛爷的木钟的,不成想万岁爷也在,看来奴才这翻心思白费了!”弘昼已经恢复如常,笑嘻嘻的说道,他明白,即使心中如何战战兢兢,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一如既往,或者受些呵斥,却无剥夺权位的危险。
“老佛爷面前也没个正行,你让朕说你什么好?”乾隆瞪弘昼一眼,语气果然十分轻松,“先起来……说说吧,怎么个撞木钟?莫非有事瞒着朕不成?”
“万岁爷明鉴,”弘昼笑着起身,“是这么回事,琳达昨天从西藏回京,听说不列颠访清使团的副使居然是当初谋夺她继承权的哥哥艾伦特·理查,直接便找到了和珅,吵着要跟去通州迎接……这么庄重的事情,女孩子怎么能参加呢?奴才自然不答应,谁知道今儿中午回家就不见了她,臣弟寻思着,这丫头定然是偷着跟和珅去了通州……和珅胆大妄为,搞不好就敢假冒圣旨,所以……”
“去便去罢,早知道她回来,朕也会下旨让琳达去的……艾伦特是吧?琳达有功与社稷,这口气,朕得帮着她出……不过,”乾隆话锋突然一转,“此事虽然情有可原,此风断不可助长,回头知会内务府一声,琳达罚俸一年,和珅么,罚俸……算了,他也不在乎这点俸禄,爵位降一等罢!”
“就这么简单?”弘昼有些发怔,紧着躬身施礼:“万岁爷圣明,和珅这小子,却是不能太冲着他!”
“行了,你就别捡着好听的说了……你来的正好,咱们弟兄好久没有说说话了……皇额娘,儿臣跟老五先告退,明日再过来给额娘请安!”
乾隆后边的话是对隆庆皇太后说的,老太太微微一笑:“你们哥们忙你们的去,用不着天天过来请安,有心就好,退下吧,被你耽误的,哀家都没做午课……”
乾隆跟弘昼一前一后出了寿康宫,不往隆宗门方向走,反而顺着慈宁宫的西墙,过大佛堂,折而向北,擦着养心殿而过,一路之上尽是荒僻之路,简直是兴之所至,漫无目的。高无庸深知乾隆与弘昼兄弟二人定是有话要说,领着苏拉太监们远远的缀着,并不靠近。
一路沉默,经过太极殿时,弘昼终于忍不住说道:“主子好像有心事?”
乾隆驻足不前,微微点头,说道:“是啊,确实有些心事……世间与朕亲密之人不多,老佛爷跟庆妃她们都是女人,有些话跟她们说也无用。春和亲,可这话朕还真的无法跟他说。剩下只有你了,你我同父异母,身体里流的都是爱新觉罗的血,这些话只能跟你说……经过这么多年,朕信的及你!”
弘昼被乾隆这番话搞懵了,噗通就跪了下去,说道:“主子,臣弟胆儿小,您这话说的臣弟瘆的慌……既然主子跟臣弟推心置腹,臣弟也跟主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没错,君为臣纲,名分一定,高下立分,同为皇阿玛的儿子,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三哥……臣弟不是怕,臣弟是知道自己不如四哥,才一直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就怕惹了四哥的忌讳,太平王爷都当不成,最后步三哥的后尘。时至今日,臣弟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四哥根本就不像臣弟想的那样无情,臣弟刚刚立了点微末小功,四哥就将臣弟招入了军机处,紧接着又赐领侍卫内大臣……古往今来,如四哥这般大度的君王,简直是……臣弟……臣弟……”
说到最后,弘昼眼圈通红,语气哽咽,心里究竟作何感想暂且不论,表面上感激涕零的样子绝不像伪装。
弘昼这么一掉眼泪,乾隆彷佛也触动了伤情,伸手颤了一下,到底还是拍在了弘昼的肩膀上,“兄弟,朕也难啊!前头你斗鸡走狗,还给自己活出殡,朕心里明镜儿也似,每每呵斥于你,无非便是个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头。先帝爷子嗣艰难,如今活下来的就咱们哥俩,你但凡争口气,朕这做哥哥的,也愿意委你重任,效仿父皇跟十三叔那样的兄弟。可惜……”
乾隆叹了口气,接着活动了一下脖子,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吁一口气,继续说道:“现在这样很好,你做的不错,不但朕满意,就连老佛爷都说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早知如此,朕早就给你套上个笼头了……”说着一顿,乾隆沉默了一下,悠然再叹:“怕是你们都在奇怪朕为何答应和珅之请,接受不列颠使臣朝见吧?咱们大清打从顺治爷入关开国,至今已近百年。太平日子太就了,曾经骁勇善战的八旗兵如今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将怕带兵,兵怕打仗,一个个的都成了老爷兵!大小金川,回部,缅甸,一场场战争下来,除了最近这次大胜,其它那几场,总有些勉强的意思,这除了跟士卒不勇有关以外,跟咱们的火器不如别人也有脱不开的干系。咱们八旗健儿入关时不足十三万兵马,打的李自成上百万大军丢盔弃甲。圣祖爷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几年就打平了。到了先帝爷跟朕这儿,一个改土归流,一个大小金川,一个缅甸,损我上将十数人,大学士总督连斩带罢的也有七八个之多。莫非咱们真的就不如别人了?后来怎么和珅去了南方,就轻松平定了呢?还不是有热气球之便利,狙击枪与燧发枪之犀利,电报系统如臂使指,才能用不到两年的时间,于万里之外,打下两块面积相当于直隶,经济相当于两江的土地。这便是朕之所以同意和珅之请的根本原因了——他说了,除了热气球以外,包括现如今刚刚投入使用的水泥在内,其它诸如电报,发电机,汽油,等等一切,都源自琳达学自西方的技术与他的奇思妙想相结合。和珅还说,有些观念,咱们不能太保守,与西方接触,越早越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已。”
“和珅不过萤火之辉,万岁才是烛照万里,有这样英明伟大的人主,臣弟必当为咱们大清万年一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的好,朕信你的!”乾隆满意的点了点头,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道:“还有就是关于和珅所说成立的那个公司了,朕已经答应他私下创建,允许他拉王公贵族入股,却不会给他官方的名义。这是一次冒险,朕虽然下定了决心,仍旧有些不放心,毕竟,真如和珅所说,这个公司发展速度一定会非常迅速,掌握这家公司之人,权利之大,怕是军机首辅也有所不如,和珅还年轻,万一……”
“臣弟过来给老佛爷请安时,曾见弘晓他们在隆宗门外,怕是冲着和珅那公司过来找万岁打探消息的吧?”弘昼恍然大悟,接着一蹙眉头,“主子既然信不及和珅,不如……”
“刚说了推心置腹,你别试探朕!”乾隆侧头等弘昼一眼,见他讪讪而笑,不禁着恼,“小心朕真宰了那臭小子!”
“主子才舍不得呢!”弘昼嘻嘻一笑,接着笑脸一收说道:“不过,主子所虑甚是,得想个法子,让和珅永远不会背叛朝廷才好!”说着一顿,瞥乾隆诡异眼:“只是,到底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