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运河之上,一条船队缓缓向着京城的方向进发。船队的最前边是四条官船,打着漕运总督杨锡绂的旗号,每只船上各有漕标一汛兵丁,由四名千总统帅。船队正中,是五艘巨大的画舫,画舫上人来人往,除了些身穿补服号褂的大清官员兵丁外,剩下的居然皆是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
洋人自然是大不列颠赴大清特使大英皇家海军司令查塔姆伯爵威廉·皮特一行人。陪同威廉同行之人,除了漕运总督杨锡绂,两江总督高晋等人以外,尚有两广总督李世尧,以及南宫子墨与广州百花楼楼主岚希等人,他们自广州开始,一路护卫陪同北上,在镇江庄达也上了船,同时,宋三也带领三艘大清海军官兵加入到护卫队伍中来,至此,和珅所有信重之人全部参与,加上三位总督,上千官兵,护卫规格之高,有清一代实属罕见。
此次威廉·皮特访清之行得以成行,可以说都是和珅上下周旋的结果。依着于敏中高杞等人,是坚决抵制的,就连刘统勋,对于大不列颠人遣人来访也并不感冒——自从大清与沙皇俄国因为电报闹翻之后,朝廷上下大多数对于西方“化外蛮夷”好感尽失,威廉选择这个时机来华,冷遇在所难免。
威廉等人在广州码头起码等了十几天,既不许上岸,也不许离港,实际上相当于软禁了起来。直到他们都快不耐烦,以为这次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两广总督李世尧突然带人出现,态度大变,前倨后恭,搞的威廉与罗斯上校十分迷惑。
“庄先生,和大人究竟是如何说动贵国皇帝陛下允许我等觐见的?子墨先生一路上讳莫如深,你也三缄其口,我跟和大人可是朋友,这眼瞅着就到通州了,总该告诉我了吧?”
一路行来,这已经不是罗斯上校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了,靠在船舷上,迎面而来的冷风吹的庄达天蓝色锦缎袍子的下摆猎猎作响,红绸子绑着的发辫被撩起老高。
“上校先生就不要难为庄某了,您也说了,我家和大人是您的朋友,到了京城,自然一切真相大白……”说着话庄达耸了耸肩膀,这是他跟洋人学的,这两年他接替卿靖,替和珅打理生意,交往的除了倭国朝鲜琉球等人,剩下的就是洋人,非仅开阔了视野,便连行事都受了些影响。
“老实跟您说吧,这件事情好奇的可不光是贵使团上下,就连我跟子墨,也蒙在骨子里呢!”庄达苦笑一声,“咱们这个和大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说着不禁暗想:“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把我跟子墨宋三都召来了呢?”
不怪庄达疑惑,要知道他与南宫子墨宋三虽然同为和珅得力下属,真正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不多。
子墨跟宋三也在疑惑同样的问题。
“这一回主子将咱们几个全部召集进京,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南宫子墨嘴唇上胡须愈发浓密黑亮,下巴上刮的趣青,一身淡青色长袍,酱红马褂绣着金线,成熟中透着一股子贵气,与当年走街串巷的杂货郎中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居移体养移气,变化的不仅仅是南宫子墨,也包括宋三。自从被乾隆委任为大清海军水师提督以来,宋三刮去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露出他原本白净帅气的面孔,显得文质彬彬,只一身杀伐之气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眸光到处,众皆股粟,大将之风尽露无遗。
“子墨稍安勿躁,和大人精滑似鬼,灭国都如探囊取物,还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么?把心放在肚子里,此次进京,保不齐有咱们的好事也未可知!”宋三平生只佩服和珅一人,即使南宫子墨早就跟了和珅,面对他时,说话也并不顾忌。
子墨不以为杵,苦笑一声说道:“但愿如宋大哥所言……托主子的洪福,子墨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卖货郎,成为如今出入总督巡抚衙门都被以礼相待的‘子墨先生’,虽无功名在身,权柄之大,怕是那些红顶子官员都艳羡不已……人生一世弹指一挥间而已,子墨已经别无所求,但求平平安安,把主子交代下来的事情全部做好便可……”
“‘全部做好’?”宋三重复一句,肃然说道:“这四字说来轻松,做起来怕是不容易。你跟和大人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没看出来么,咱们这个主子,志向可非一隅之地便可,也非庙堂高爵而止,他的目光长远,志向非凡,远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除了努力办差,怕是出谋划策的余地都没有。跟着这样的主子,建功立业轻而易举,只是有些时候,却也着实考量下人们的胆量啊!”
“你是说……”南宫子墨赫然变色,愣愣的盯着宋三,被他一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我是说甚么?我可甚么也没说,我只知道,如今暹缅二省,咱家和大人怕是能做多一半的主,尤其是暹罗,郑信为王,又有怡情妩媚二女掌握重权,只消和大人一句话,怕是当时就能……”下边的话宋三没说,只是伸出手掌,手心冲上,然后猛然翻转。
“嘶——”南宫子墨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反驳,偏偏宋三说的都是实情,让他无从反驳,只能选择沉默,一颗心,却倏地提了起来,暗暗琢磨:“难道主子真的有不臣之心么?他若弑君谋位,我又该何去何从呢?”左思右想,总归是不得要领,连宋三出舱都没听见。
“没有和大人,便无你我夫妻今日一切,怎么,怕了么?怕了趁早说话,权当我岚希看走了眼……”
“说甚么呢?我南宫子墨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肯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南宫子墨醍醐灌顶,起身打断岚希的话,一边从她手里接过沏好茶的水杯,一边瞪她一眼:“怎么,在你眼中,你的夫君便是那般人么?”
岚希原本板着面孔,被南宫子墨一瞪,非但不恼,反而破颜而笑,白子墨一眼,说道:“这还差不多,刚才我在里边听你跟宋大人说话,还以为你怕了呢……他宋三才跟主子几天?咱们可不能被他拉在后头了……人家也想弄个诰命夫人当当呢……”
说这话时,岚希俏脸飞霞,低眉顺目,下巴差点就要碰上胸口的高耸,羞颜答答的样子显得分外诱惑,南宫子墨猛吞一口吐沫,放下茶杯,胳膊一舒,便将其搂到怀里,嘿嘿一笑说道:“原来我家娘子也羡慕那诰命夫人啊,好说,让为夫先……”
“讨厌,大白天的……唔……嗯……别在外边,去里头……”
满舱春色,不及细表。
堪堪半个时辰,子墨终于心满意足的出舱,迎面正撞在一个人怀中,倒像那人一直在外边听窗户根儿似的,心下便是一恼,抬头望去,却见不是别人,居然是大不列颠赴清使团的副使,艾伦特·理查伯爵,忙将怒火压将下来,躬身施礼:“见过伯爵先生,伯爵先生站在我舱门之外,可是找子墨有事么?”
艾伦特便是强抢琳达继承权之人,不过三十许年纪,蓝灰色的瞳孔英气逼人,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气。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长相虽然帅气,却给人一种瞧不起人的感觉。
子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对于这个安茹伯爵有所耳闻,知道他乃金雀花王朝理查大帝的后裔,家族虽然已经不在统治英国,大部分领地还在,爵位也未剥夺,在整个欧洲上层,仍旧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有些傲气自然难免,却不知道,艾伦特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从琳达手里抢过来的。
“听说你是和珅的奴仆?白日淫乐,以此看来,你的主人也不过如此嘛!”艾伦特一声冷笑,仰着下巴,扭身而去,气的南宫子墨咬碎钢牙,拳头捏的嘎巴作响,若非碍于对方外使身份,非得叫人将其大卸八块方可消气。
艾伦特偷听了一场闹春之曲,又对子墨鄙视一番,心里却对大清愈加鄙夷起来,迈着最为绅士的步伐,敲了敲威廉上将的舱门,稍等一下,得到里边人允许,方才推门而入,见威廉正与罗斯各端一杯红酒坐在椅子上说话,不疾不徐的打个招呼,垂手肃立在一旁。
威廉其实并不喜欢艾伦特,只不过艾伦特与东印度公司总督托马斯·罗伊交好,这一次他捷足先登,从亨利三世那里得到了出使大清的机会,却也不得不接受了艾伦特担当副使的要求。没办法,谁让托马斯与亨利走的近呢,亨利三世好像总是对于文质彬彬的手下别样青睐,对于他这样的武夫,表面上虽然敬重,骨子里总让人觉得有些隔膜——这也是他如此珍惜此次出使大清这个机会的根本原因。
“理查先生?请坐!咖啡?红酒?或者茶?”总是要给面子的,威廉笑吟吟的问道。
“茶,谢谢!”艾伦特彬彬有礼的说道,坐在罗斯上校让出的座位上,身子笔挺,配上他一身簇新的燕尾服,洁白的衣领,整洁的衣服,绅士气度尽显无遗——如果他的下巴再往回收一些就好了。
“大清过除了有茶叶瓷器丝绸以外还有什么?居然连‘日心说’都不知道,如此愚昧落后的国家,真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看重?”
说这些话的时候,艾伦特语气轻蔑,饱含浓浓的不屑之意。
罗斯不落痕迹的撇了撇嘴,心说你还没见过大清先进的热气球与电报呢,怕是更不知道你的亲妹妹,已经成为大清国的公主了吧?不就是巴结上了托马斯吗?有什么好神气的,等到见到琳达公主,看你还能不能神气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