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成法,农业乃立国之本,商业不过末节……江南商业发展迅猛,已经为我大清统治增加许多不确定因素,此例若开,岂不是变相鼓励百姓经商么?长此以往,人人经商,势必加剧劳动力从土地上流失,所遗祸根,影响太过深远,恕奴才直言,此无异于动摇国本,自掘坟墓之举,还望万岁慎重考量,切不可因一时之利益,冒如此大之风险,奴才冒死以谏,望万岁爷明鉴奴才之心!”于敏中沉痛说道,说罢以头抢地,连连叩头,大有悲凉之意。
刘统勋感同身受,叩头说道:“万岁爷明鉴,重棠所言,正是老臣担心之处。和珅所言之公司,定然是希望朝廷认可,如此以来,确实与祖宗成法冲突,势必引发天下士绅不满。士绅乃国之根本,与那些扯旗造反的毛贼不同,万一乱起,必成不可收拾之局……”
和珅虽然早有筹建公司之心,今日说与乾隆,却是巧合,事先并未与傅恒棠儿等人商议,此刻乾隆突然提出,确实打了傅恒一个措手不及。
凭着对于和珅的了解,傅恒相信和珅所言之公司肯定不是于敏中与刘统勋想象中的那样,不过因为不知细节,也无法为和珅说话,眼见得乾隆脸色变幻,隐隐到了发作的边缘,连忙跪倒在地打圆场:“主子息怒,延清老大人与重棠也是为朝廷着想,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只是过于急切了些,都等不及主子将那公司的事情说清楚……这事奴才事先并不知情,不过凭着奴才对于和珅的了解,他所说的公司,绝非纯粹商业性质,必定还稍带着些其它目的,甚至其它目的还要大于商业所带来的好处,这才能够打动主子,不知奴才猜的对是不对?”
“还是你这做义父的了解和珅,他所筹划的公司,确实有些不凡之处,只是一言两语,朕也说不清楚……这样吧,回头让和珅就筹建公司之事写份折子,你们大家都过过目,到时候再做决定不迟……天儿不早了,这两日忙着郊迎之事,大家都乏了,若无别事就退下吧!”
乾隆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在多谈,索性下了逐客令。刘统勋和于敏中对视一眼,无奈的叩头,准备告退,却见弘昼上前一步跪倒说道:“光顾着说瑶林跟和珅了,险些忘了大事……大不列颠国海军上将威廉·皮特乘船抵达广州,再递国书,希望觐见主子,这是两广总督李世尧的奏折,请主子过目!”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奏折递给乾隆。
“知道了,这事儿下来再议,都退下吧……春和留下,”乾隆将李世尧的奏折扔在炕桌上,目送着弘昼刘统勋于敏中离开,“陪朕出去走走!”说着话迈步向门外走去,傅恒连忙起身跟上,顺手从高无庸的手里接过一件披风给乾隆披在身上。
“国家大了,人口越来越多,新鲜事儿也越来越多,山西晋城那件案子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乾隆随意的走着,边走边说,拉家常一般,语气却有些沉重。
“主子是说辅国将军宗满的奴才强抢民女,夺人土地,为掩人耳目,杀尽人家一十三口的事情吧?”傅恒博闻强记,加之此事发生不久,被新任山西巡抚刘墉查出后造成轰动,是以张口就来,却一时间猜不透乾隆提起此事的用意。
“如今政治生平,中原久无战事,不仅汉人数量增长迅猛,便是咱们旗人,也是生齿日繁啊!”乾隆叹息一声,正好行至殿前太监侍卫值宿之所,门外有太监侍卫说话,见他与傅恒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乾隆没有说话,只冲他们摆了摆手,便继续往前行去。“都起来吧!”傅恒吩咐一声,琢磨着方才乾隆的话,已经明白过来,和珅的公司,定是与旗务有关,不然绝对不可能打动乾隆。
旗人乃是满清立国之根本,特别是满洲八旗,作为大清王朝立国的支柱作用,一直受到历代皇帝重视,政策上,予以种种优惠,使得八旗官兵在政治上,军事和经济上,都享有诸多特权。
清人入关初期,统治者通过轰轰烈烈民怨极深的圈地运动,掠夺了许多肥沃的徒弟作为旗地,按照等级分配给所有的八旗官兵,就连地位最低的披甲人,也能分到房屋二间,耕地三十亩,月饷二两,年米十余石,以及出征时一定数量的银米紧贴(行粮也)。
这种包养政策,曾经为调动八旗官兵的积极性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不过,随着社会发展,这种制度的消极性也日益暴露出来。一方面,八旗子弟生计艰难,特别是圣祖康熙停止圈地以后,旗地没有新的来源,加上旗人生齿日繁,而官兵数额都有定限,新增旗丁已经无法按照原来的规定计口授田,内部的贫富分化日趋激烈,加之旗人不善经营,生计就变的益发艰难。另一方面,由于旗人长期脱离生产,出征作战立功的机会日渐减少,原有的尚武风气逐渐丧失,变的追求奢华,安于游惰。这些问题,自前朝康熙后期就开始慢慢凸显,到了乾隆这里,已经愈发严重起来,不仅影响到了八旗军队的战斗力,甚至成为社会动荡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从康熙开始,如何扭转八旗颓废之风,妥善解决八旗生计问题,便成为每一位皇帝面临的非常重要的问题。
“主子是为旗务挠头吧?莫非和珅的公司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傅恒冲口问道。乾隆点点头,将和珅的设想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按照他的设想,确实能够从根本上一扫旗人子弟颓丧奢靡之风气,朕只担心,就如延清与重棠说的,万一和珅的公司发展壮大,之前的抑商政策势必会引人诟病,天下景从,朕之举动,便成饮鸩止渴之举……”
“两害权其轻,”傅恒眸子光芒闪烁,打断乾隆的话说道:“奴才是打小儿跟着主子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今儿个奴才斗胆,说句心里话,八旗制度,已经到非改不可的地步了。非是奴才忘本,实在是旗人数量增长太过迅速,原本一甲之丁,唯今增为数十丁数百丁者比比皆是。昔日足以赡养一家者,必定不足以赡养数十家数百家。而祖宗成法所限,这些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不兵,不民,环聚于京师方圆数百里之内,其生日蹙,而无可为计,非乃旗人愚昧不能为生也,制度不变,虽有干木陶朱之智,不能为生,有尧舜之仁,不能为计。长此以往,必成帝国毒瘤……”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乾隆的神色,发现乾隆已经停住了脚步,靠在玉璧前静静聆听,面上并无不愉之色,不禁大受鼓舞,继续说道:
“这事儿奴才跟五王爷提及过,也跟延清方承观庄有恭探讨过,延清他们都是汉人,本着满汉有别的心理,并未深谈,不过言语间对于方今八旗制度隐有不满之意,五爷没这顾忌,说的透彻,四个字,‘出旗为民’,改变旗人之寄生性。只是此举太过激烈,真要施行,必定引发旗人大举不满,是以只是奴才与五爷口头说说,一直不敢上奏主子……和珅的方法不错,公司主要对外,凭着我大清如今军事实力,周遭藩国无一合之敌,到时地盘大了土地多了差事自然也会多,旗人们得了好处,非但不会不满,反而会对朝廷感恩戴德,如此潜移默化,渐渐改变旗人观念,不失为良策也!”
“听你的意思,是对这件事情看好喽?”乾隆抬起凤眼扫傅恒一眼,展颜笑道,接着伸手,飞快的在傅恒的脸上摸了一把,说道:“不愧是朕的小春和,果然深明朕的心意!”
“主子……”傅恒白净的面庞上飞上一抹红晕,视线飞快的四下一扫,见二人已经走到了僻静之所,四下一片黑暗,除了高无庸提着灯笼远远的缀着,并无旁人,这才白乾隆一眼:“延清除了迂腐一些,倒还好说,将这些好处尽说与他,定然不会再反对和珅筹办公司之事,就只于敏中那边……”
“哼!”乾隆不屑的发出一声鼻音,并未接傅恒的话,而是转移话题说道:“和珅请求朕在天津那边给他划出一块港口,说什么要建‘水泥航空母舰’,这小子总有出人意料之举,朕答应他了,就给他一块地方,看看他到底能搞出个什么东西!”
“这孩子想法天马行空,却总能误打误撞……水泥奴才听说了,那个发明出水泥的叫什么赵同圭的就住在奴才西山的庄子里,听底下人说,又是烧石头,又是加铁矿的,捣鼓出来一堆细如白面之物,掺了沙子石子,用水搅和,干了之后,居然比石头还要坚硬,用来修造城墙倒是不错,至于那‘航空母舰’,奴才倒是头一次听说……”
“嗯,”乾隆点点头,“朕也好奇的很,不过臭小子口风很紧,说什么要给朕一个惊喜……不说他了,你有些日子没陪朕了,今晚就别走了,咱们主仆二人‘秉烛夜谈’……”
听着乾隆愈发粗重的呼吸,傅恒只觉心跳的越来越快,微微点头,突然想起乾隆无法看到,“嗯”一声,若同蚊鸣一般,没了军机首辅的威严,反多了份若少女般的羞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