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沈思齐的两个锦衣卫,一个是马驰,一个是牛禄,人称牛头马面,年轻时是有名的酷吏,到了老了只想多攒些银钱,因为跟雷定豫颇有些交情,又在锦衣卫衙门有着多年的老面子,押解沈思齐这个有背景的重犯的事由,就落在了他们两个头上。
这个活果然是人人争抢的甜活,奉恩侯府上下打点锦衣卫的银子这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几千两,到了押解沈思齐去辽东的当口,奉恩侯府一人给了他们哥俩一千两银子的安家费,又出了五百两银子的路费,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做完这一单活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买几十亩好田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心在家养老就是了。
这两人知道这案子的底细,暗地里佩服沈思齐义气,对沈思齐也是颇为客气,出了京城,去了枷锁,老哥俩个闲着无聊慢慢悠悠的领着沈思齐走着。
沈思齐此刻虽然难免郁郁,但他也是随和乐观的性子,跟这两个只念过几年私塾的老锦衣卫也有话聊,一来二去的竟然十分投契的样子。
“沈二爷,这路上咱们得稍微快点走,这辽东不比京里,过了八月十五就开始冷了,那一早一晚冷得很,咱们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到是最好的。”
“倒是劳烦你们两位跟着我走这一遭了。”
“职责所在,您不必跟我们客气,雷大爷平日对我们关照有加的,我们也算是投桃报李了。”马驰说道。
“您二位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还能有谁啊,老婆、两儿子两闺女,儿子不听话,不肯好好念书,非要吃我们这一口饭,我没让他进锦衣卫,求人让他进了神机营,这锦衣卫啊,整天遇上的没好事,不是谋杀亲夫就是谋财害命再不然就是江洋大盗,到了最后看谁都不像好人了。”牛禄说道,“老马比我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你这话说的亏心,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我原也有个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没了,年轻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样,老了才知道连个补袜子的都没有,日子不好过,这回回京,把巷子口做豆腐的豆腐西施往家一领也就齐活了。”
沈思齐听着他们两个说着,就是一个劲儿的点头笑。
“沈二爷,您那媳妇可真不错,说跟着你走,就真的来了。”马驰回过头,指指远远的跟着的那辆马车,“吏部天官家的闺女吧?还是嫡出的?”
“是。”沈思齐回头看那辆车,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会觉得理所当然,圣贤故事里就是这么讲的,故事里的义气男儿,有献亲儿救孤儿,也有为全义气自尽的,可就没人讲他们的妻子如何了……
他以为吴怡或者接了和离书,依仗着吴家的势力,她自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或者留在京里守着孩子,依旧过自己的日子,他没想到的是吴怡跟着他来了,吴家竟然也没有阻拦她。
不知怎地,他想起了吴怡偶尔流露出来的,微微抿着嘴唇时,坚毅固执的表情,只是这种固执,她一直在他的面前藏着。
“为你哥投案的时候,没想过老婆孩子吧?”马驰看了他一眼说道,“还是年轻,到老了就知道了,这谁都不能跟你一辈子,也就只有老婆你怎么样都不嫌弃你,那些称兄道弟的,没准儿背后就捅你一刀子,更不用说那些八大胡同的娘们了,有钱是你是相公,没钱时你就是老公。”
“就是夫妻也有大难来时各自飞呢,你媳妇这样有情有义的,实在是万里挑一。”牛禄说道。
“嗯。”沈思齐点了点头。
马驰和牛禄是常走这段路的,自是知道哪里有村庄可以投宿,哪里有干净的店家可住,锦衣卫不比普通皂隶,他们两个虽然混了一辈子还是低等的,也比一般押解犯人的要强一些,带着沈思齐或者是急急赶路,或者是早早投宿,一路上谈天说地的,倒也快活。
吴怡他们几个坐着马车就在后面远远的跟着,见他们住店吴怡他们也要两间上房,见他们找村庄借宿,吴怡他们也找人家投宿。
两下里都是互不相见,只是到了晚上,半斤或者是八两会提一篮子酒菜过去,请他们三个享用。
吴怡坐在客店的床上缝着衣裳,小时候学的那些女红针线,此刻倒是真有些用处了,夏荷在灯下做着鞋,时不时的看一眼门口,“姑娘还记得您小的时候咱们随着老爷赴任,也住过这样的客店,只不过那个时候是把整个店都包了,换了自己带的被褥,茶水、饭食一律不准店家沾手,就这样姑娘还是让蚊虫闹得睡不着。”
“记得。”吴怡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其实不是因为蚊虫,我是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吴怡说着拍死一只想要叮她的蚊子。
“唉,那个时候莫说是姑娘,我们几个都被拘着不让下楼,我跟秋红啊趁着姑娘睡着了,跑到外面托老板娘买烤地瓜给我们吃。”夏荷说着笑了,“那个时候真没想到还有如今的光景。”
“连累你跟着我吃苦了。”
“姑娘可别说这话。”夏荷放下手中的鞋,“这也就是吴沈两家都还在,有些话啊,我怕姑娘害怕,没跟姑娘说起过,姑娘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常见到的巡盐御史满家的姑娘吗?”
“你这么一说,倒是依稀记得。”
“他们家里坏了事,男的流放,女的充入教坊,我没回吴府做事的时候,曾经在街上见过满家姑娘,她还比姑娘小一岁呢,已经接客了,见着我浑装着不认识,我也装没认出来她。”
吴怡点了点头,之前看史书看电视剧时,官员带枷落锁,全家被抄,女眷一样没什么好下场,落到现实里,就有些过于的残酷了。
“这还是太祖爷积德呢,废了灭九族的律法,轻易也不准连带家人,不然凄惨的肯定更多,这都是爷们做孽,连累自家的女人。”
“满夫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说话轻声细语,不吃葱、姜、蒜的那个?”
“就是她,她啊,正月十五施次粥,八月十五还在讲呢,也就是咱们家太太受得了她。”夏荷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没了,“听说是悬梁自尽了,娘家爹妈都没了,哥哥嫂子怕受连累,不肯出银子赎她。”
吴怡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让人想叹气的事。
“姑娘真的不见姑爷?我看那两位差爷倒是对姑爷客客气气的,商量一下见一面也是行的。”
“不见了。”吴怡摇了摇头。
“姑娘还是在怪姑爷吧。”夏荷挑亮了烛火,“姑爷也是没法子,他要是不去,沈家大爷的命就没了,如今虽说是革职查办,可是上面也没说要夺了他的世子之位,还是有出头之日的,这就像是哥哥掉河里了,弟弟能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去救吗?”
“你倒是会替他说话,真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我当然是替姑娘着想了,这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出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姑娘既然已经跟来了,就好好的跟姑爷过吧,不要这样别扭着了。”
夏荷说的道理吴怡当然懂,只是到底意难平罢了,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姑娘这衣裳是给姑爷做的吧?”
“他身上的衣裳脏了,出门也没带他能穿的,给他做一件换洗。”两个人从来也都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月下盟过誓,互相将就着过日子吧,该尽的本份还是要尽的。
“姑爷也够不错的了,我以为这夏天赶路他要生病呢……”
“他心大,病不了。”吴怡说道,她们两个正说着,八两跑了进来,“二奶奶,二爷发热了。”
沈思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小的时候贪凉,晚上偷偷的踢被子,结果发了热,老祖母拄着拐杖跳着脚骂奶娘,又让人拖出去打板子,是太太求请说他病了,打坏了奶娘更没人伺侯,这才住了口,直说老爷和太太年轻,不会带孩子,结果孩子病了……
病的人又转眼成了保全儿……保全儿一个人孤伶伶的躺在床上,病了也没人管——“保全儿,保全儿……”
吴怡听他一喊保全儿,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夏荷也扶着吴怡哭,“都说男人心大,男人也惦记着孩子。”
吴怡摇了摇头,只是低头搅了凉毛巾替沈思齐擦汗,沈思齐本来长得白,在太阳底下晒了几天,脸晒得发黑了,本来略圆的脸,瘦得没剩下什么肉了,他这个公子哥,真的是吃苦了。
牛禄看这情形也叹了口气,“他这是心里有火,光吃药不成,这村子再往前十里有个马家坡,马家坡有个老婆子最会拔火罐,还有祖传的老药,用上就行,前些年我押解个犯人也是走到这附近发了热,就是那老婆子治好的,不然我也要担官司。”这押解人犯啊,一怕跑、二怕死,这两样摊上哪一样,都够人受的。
“那就劳烦牛爷了。”吴怡说道,“还请牛爷带路,赶我们的马车去接人。”说完一使眼神,夏荷拿了一锭一两的银锞子塞到了牛禄的手上。
“二奶奶您客气了。”牛禄接过银子,微微施了个礼,领着八两和周老实就走了。
夏荷又拿了一两银子给马驰,马驰说什么也不收,“雷大人跟我有过命的交情……”
“交情归交情,刚才马爷请了大夫又抓了药,总不能叫马爷花费。”吴怡说道,“我们几个妇孺出门,没敢多带银钱,还请大人不要嫌少。”
“二奶奶这是哪里的话。”马驰见她这么说,也只好接过了银子。
到了二更天,牛禄果然把那个老婆子给接来了,吴怡一看那老婆子,满头花白的头发,指甲有三寸长,身上的衣裳也不干净,就有些犹豫。
那老婆子上下打量了一眼吴怡,见这小媳妇穿着一身整洁干净的蓝底白花的衣裳,脸白得跟刚煮熟剥了壳鸡蛋似的,小头小脚干净利索,浑身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贵气,又看了看自己,不由得笑了,露出满嘴的黄板牙,“这位奶奶不必嫌我老婆子脏,我这一身本事是祖传的,县令家的公子病了我都给治过。”
“如此就劳烦大娘了。”吴怡站起身,把沈思齐身上的被掀了,又替他脱了里衣,沈思齐爱洁,就算是流放在外,每天晚上也必定要擦洗,换过里衣,也不像是寻常的人物,那老婆子本来就认识牛禄,知道他是在锦衣卫衙门里做事的,心说这怕是京里出来的落难夫妻,都沦落了,也难免比旁人讲究。
那老婆子笑了笑,“先不用忙,我先看看病人是不是这病。”她扒开沈思齐的眼睛,又让吴怡掰了他的嘴看舌苔,看里面是黄黄的一片,点了点头,“这是心火攒在肚子里出不去,憋出来的病,能治。”
她拿出了随身带的一套陶罐,沿着沈思齐的后背脊柱拨了六罐,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拨下来,果然是又紫又黑,她又拿了一个小陶罐里的不知道什么油抹了上去,弄完之后,示意吴怡给沈思齐穿上衣服。
“这人啊,得想开些,秦琼还有当街卖马的时候呢,如今已然这样了,就照着穷日子过,往下瞅瞅,比你们惨的有得是。”
“是。”吴怡点点头。
“我看你啊,眼神清亮,倒是个能看得开的,人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穷三富过到老,也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呆着啊。”那老婆子又说道。
“大娘说得对。”
那老婆子又拿出来一丸蜡封的药,“用温黄酒化开了,给他冲服下去,明天鸡一叫他要是发了汗也就没事了。”
“多谢了。”吴怡始终觉得古人比现代人更懂得生活,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想要的太多,每天一睁眼就惦记着怎么赚钱,整天闭着眼睛向前奔,没有心思想更多的事,古人在这方面比现代人达观得多。
到了第二天,沈思齐果然烧退了,醒来时见吴怡也在,不由得笑了,“我来看真的是病了。”
“二爷到现在还有心思笑。”这脸上总是挂着笑的人啊,不代表心里不苦,还不如遇上事能哭一场的人呢。
“我笑我又活过来了。”
“二爷,您可要谢谢二奶奶,二奶奶不错眼珠的照顾了您一宿。”牛禄说道。
“我要谢她的地方太多了,索性也就不谢了。”沈思齐说道。
“我跟老马商量了,咱们在这儿歇一天,明个儿再赶路,这路远着呢,不差这一天。”牛禄说道,“二奶奶您回去眯一会儿吧。”
吴怡看了沈思齐一眼,“二爷您歇着吧,我走了。”是啊,他俩之间的恩恩怨怨,有什么感谢,有什么恨啊,注定要纠缠一辈子了,慢慢的算着吧。
吴怡他们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上了路,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倒是把这人间的百态都看遍了,他们在京里,出入都是金玉窝,如今落了难才看见,这百姓们有生活殷实的,也有穷得揭不开锅的,小孩子大夏天光着屁股满街跑的不知道有多少,村口大槐树下到了傍晚成堆的人聚在一起举着海碗吃饭,小媳妇撩起衣襟大庭广众就给孩子喂奶。
晴天时车里闷热难当,吴怡他们一开始还顾及着,后来也就是一路掀着车帘子走了,顶多到了人多的地方再把帘子撩下来,雨天时就难免遭罪了,幸好夏荷的男人会木匠活,也会修马车,一路上默默无语的,没少帮忙。
还有这解手便溺,一开始的时候还用马桶,后来实在是麻烦,有的时候还找不到水刷马桶,就干脆找没人的地方解决了,吴怡这回彻底的体验了一把古人的生活。
马驰和牛禄都是有经验的,十回有九回能找到地方投宿,找不到的时候也只有露宿荒郊,吴怡他们有车还好,走在前面的沈思齐他们三个,找个背风的地方就睡了。
就这样走了整整两个月,这才到了人犯流放的辽东府,吴怡这才知道,这辽东说起来是一个地方,实际上大得很,他们呆的正平城是大后方,离铁勇男和吴雅住得庆林城足足有九百多里的路,看管这个地方的倒不是外人,乃是铁勇男的朋友姚荣安。
铁勇男知道沈思齐流放的事就跟姚荣安打过了招呼,姚荣安收了马驰和牛禄转交的公文,说了声辛苦,很痛快的盖了大印,又免了沈思齐的三十杀威棒,只说让他先歇着,怎么安置到时候再说。
“你到了这里不必见外,我跟铁牛是过命的交情,看谁的面子上也不会给你亏吃,你先北大营安置,我再给你找个轻活干,三年五载的,总能混过去。”姚荣安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倨傲。
“如此就多谢了。”沈思齐知道落难了自是要看人脸色,依着规矩磕了个头,姚荣安直说使不得,可也没诚心去拦。
正平城的北大营,不算是正经的兵营,安置的多是军户,像是沈思齐这样充军的,多数是混居在排房里,姚荣安还算很给铁勇男面子,又知道家眷也来了,在北大营最边上找了间干净的小院,给他们住。
吴怡进院一看,正面的三间草房,屋顶的茅草微微有些塌,一进屋就是一东一西两口大锅,两边各有一间屋子,外面库房猪圈马圈都是有,家俱破损不堪蒙上了一层的灰,可还能用。
夏荷一看拉了吴怡的手,“姑娘……”
“这院子不错了。”吴怡说道,转身向领他们来的兵士施了一礼,“多谢您了,这几个大钱请您喝茶。”她亲自拿了几个大钱给那兵士,那兵士一看见钱乐了。
“我家就住在北大营里面,以后常来常往的,这位大嫂您不必客气。”
“以后少不了麻烦,这屋现在起不了火,小哥你拿了这钱去买茶喝。”
“这钱够在咱们这儿买半只猪头肉了。”那兵士憨憨的笑了,“往前面左转就是菜场,您缺什么少什么就去买吧,这里的人实诚,不骗人。”
“多谢了。”
等那兵士走了,八两安置完马车进了院,也有点傻眼,这院子倒像是侯府的马棚。
“不必看了,快跑去衙门看看二爷出来了没,还有马爷和牛爷,出来了就赶紧请过来,跟他们说本想在家里做顿饭,现在起伙还不成,请他们下馆子吃一顿饯行的饭。”吴怡当初去农村的同学家去过暑假时,住得差不多也是这样的院子,心理承受能力倒比夏荷、半斤、八两这样的,自十岁左右就有富贵乡里住着的奴才还要强。
她转过身看看这院子,心里想着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在这样的条件下活了下来,她比别人也不缺什么,她信自己也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