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一边抱着哭闹个不停地吴伯年哄着,一边跟吴怡说话:“你也别总惦记着娘家,你现在管着家里的一摊事呢,我听说沈大奶奶一时半刻的还好不了,你又要孝敬长辈,又要侍奉夫君的,家里现在没什么事,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孝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大嫂,大嫂还没回来?”想想欧阳氏也够可怜的,自己的丈夫跟自己的父亲做对,父亲狠心把姑爷绑到孤岛上,女儿回福建寻夫又把女儿给扣在家里,幸亏欧阳夫人不忍心,把女儿偷放了出来,欧阳氏带着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把自己丈夫给救了回来,欧阳氏在京里一副娇滴滴的贵妇样,没想到竟有在风浪里搏杀的能耐。
刚刚靠岸就听说娘家被围了,忐忑不安的听着消息,结果是自己的二叔和三叔绑了自己的全家向朝廷投诚。
到最后整个家族里,除了自己这一支,别人竟都风光了,二叔更是承了自己父亲的爵,而他们这一支连姓都被改了。
“唉,她现在也不好过,她大姐嫁到了泉州梅家,出了事以后不明不白的就死了,永祥媳妇在家也是低头做人,郁郁成疾,她在外面住两天松散松散也好。”刘氏说道,吴伯年知道是在说自己母亲的事,就是静静的听着,听到刘氏说在外面住几天,立刻像是扭麻花似地乱动起来,“我要娘!我要我娘!”
“就是这孩子可怜啊。”刘氏拿着孙子没办法,奶娘拿了吃食玩具哄也不行。
“不如我带着侄子去看看大嫂,她见了年哥儿想必能回心转意。”吴怡说道,欧阳氏一直对她不错,现在想想她因为吴承祖的事迁怒于欧阳氏,实在是不应该。
“你带着他去也好,只是要早去早回,我让周普家的跟着去,你见了你大嫂就直接回沈家,不可在外多留,让你婆婆挑眼。”刘氏说道。
欧阳氏赁的小院是个普通的四合院,虽然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却实在没办法跟吴家比,想必欧阳氏长这么大都没住过这样的院子。
她一个人穿着一身布衣闲坐窗边绣花,没了那些花团锦簇的富贵景象,反而多了几分亲切感。
吴伯年一看见母亲就不肯老实让吴怡牵着了,挣开了吴怡的手就往屋里冲,欧阳氏见到了吴伯年也是一个劲儿的抱着流眼泪。
“大嫂……”吴怡站在门边叫着欧阳氏。
“快进来吧,你怎么也来了。”欧阳氏说道,“快坐吧,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你凑合着喝。”
阮嬷嬷端了热茶上来。
“我不来,太太就要来了,大嫂你这是何苦呢。”
“年哥儿有我这么个娘就够命苦的了,何必再牵连吴家。”
“你本来就是吴家的人,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吴怡说道,“说句犯忌的话,若是吴家出了事,大嫂还能脱开身不成?”
欧阳氏抱着孩子低头不语,吴伯年搂着欧阳氏的脖子不肯放松。
“再说你也要为年哥儿想想,你要是真的自请下堂了,你让年哥儿如何自处?”欧阳氏要是下堂了,年哥儿的长子嫡孙的地位,自然是受到了挑战,“我知道大嫂好脸面,处处要高人一头,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吴家的长媳,媳妇里的头一份,谁也越不过你去。”
两人正在说着,外面又有车马来了,阮嬷嬷有些为难的进了屋:“是二太太……”
“您告诉二婶,我姓区,跟欧阳侯爷没有关系,叫她不必再来了。”
欧阳家的二太太,如今的镇海侯夫人,是吴怡的亲姨母,吴怡在屋里就有些坐不住了,“大嫂——”
“我不怪我二叔,为了保住整个欧阳家,他光是税银就退给了朝廷七千万两,更不用说上下打点的花销了,只是事到如今,还是莫牵连的好。”欧阳氏嘴上是这么说,眼睛里却透出冷意来。
“大嫂您不为自己想,也为你三妹想想,有你二叔在,好歹是有个娘家人能依靠……”
“我三妹怎么样我不拦着,她是皇家的人了,又是圣上赐婚,谁也动不得她。”欧阳氏说道。
吴怡左劝右劝,劝了一个时辰就是不管用,那边夏荷又在提醒她天不早了,吴怡只得告了辞,年哥儿搂着欧阳氏的脖子怎么叫也叫不走,吴怡只好把他和奶娘连带周普家的都留了下来,自己走了。
回到了家里又是一堆的事,十几个人等着回事,等她裁夺,等她忙完了,又要去肖氏那里伺侯着。
肖氏看见了她,也是一脸的关切,“你大嫂回去了?”
“没有,劝不回来。”
“唉,吴家是厚道本份人家,这京里大户人家起起落落的,虽说罪不及出嫁女,这女人没了娘家总要受些牵连,受委屈的就不说了,为了这事上吊吞金的也不是没有,遇上吴家这样的人家,诚心诚意的想要她回去,也是她这辈子修来的。”肖氏说道,她对于刘氏在这件事上的作法,真的是心悦诚服。
“无论是夫妻、婆媳,能遇到一起都是几世修来的缘份,哪有说散就散的。”吴怡说道,“再说了,还有个儿子……”
两个人正说着,孔氏带着长媳黄氏也来了,黄氏进了门虽说跟沈思仁两口子磕磕拌拌的,两口子关起门来没少吵架,出了门黄氏的礼数还是极周全的,看得出黄家在教女儿上也是下了血本的,并无什么错处。
只是衣着穿戴上略差些,孔氏也是拿了体己银子出来给儿媳妇撑面子,一个有心讨好,一个宽厚知理,婆媳两个处得还不错。
孔氏见吴怡也在,立刻就笑了:“我还以为二奶奶赶不回来呢,没想到回来的这么快。”
“家里一大摊子的事呢,她哪赶离开太久。”肖氏说道,她略微让了让,孔氏坐下了,两个人现在都是婆婆的款,身后都站着儿媳妇,看起来都是富贵闲人的样子。
黄氏一边给孔氏捶着肩,一边说着话,眼睛还不离吴怡手上戴的心型金刚钻的戒指:“二嫂这些日子到底是瘦了,脸都尖了。”
“我那是产后发福,总会慢慢瘦回来的。”吴怡说道,“弟妹倒是没怎么变。”
“这两人,整天在一起,还说这样的话。”肖氏笑道,她心里也存着比较的意思,吴怡无论是衣着穿戴还是行止谈吐,样样都高出黄氏一头来,肖氏打心眼里透着舒心。
“可不是,咱们妯娌好,她们妯娌也好。”孔氏说道。
她们正在闲话,就看见夏荷来了,偷偷的对吴怡身后的红裳打着手势,肖氏眼尖,看见这情形,以为是有管事的嬷嬷来回事:“老二家的,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这里不用你立规矩。”
“是。”吴怡福了一福,告了退。
夏荷使了个眼色,红裳跟清歌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吴怡,一群人到了正院外才说话,“夏荷——出什么事了?”
“年哥儿让人劫了。”夏荷这一句话,吴怡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腿一软差点跌倒。
“你说什么?怎么会出事的?那么多的护院长随奶娘……他怎么就……”
“年哥儿一直不肯走,周普家的看快吃晚饭了,大奶奶赁的地方偏,怕出事,硬是抱着他走了,没想到半路上遇上一伙强人,打杀了数个护院长随,奶娘和周普家的抱着年哥儿不肯撒手,两个人被都砍伤了,年哥儿也到底被抢走了。”
“报官了没?”
“太太说不让声张,说怕闹大了绑匪撕票,也要防备是吴家或者是欧阳家的仇人下的手,已经偷偷报到了锦衣卫衙门雷大爷那里,雷大爷也说不让声张,怕找急了绑匪杀了孩子逃走,他暗地里找心腹查访。”
吴怡只觉得头晕眼花,心里面完全没了主意,“那伙强人有没有蒙面?”
“听说是蒙得严严实实的。”
“蒙了面……如果是仇家想要报复,当场杀了年哥儿更容易脱身……要是求财……”现在京里人都传欧阳家富可敌国,除了退还的银子,还有更多的银子藏着,更不用说吴家树大招风了。
但是做强人也要知道谁家能动,谁家不能动,吴家在京里经营数十年,更不用说雷三爷原来是五城兵马司指挥,现在的雷大爷是锦衣卫指挥使……京里有得是比吴伯年更值钱,更不容易得罪人的孩子让他们劫……
沈思齐回来的时候看见吴怡也没点灯,就是抱着孩子在床上发愣,知道这是又有事了。
“怎么了?”
“年哥儿让人劫了。”吴怡说道,搂着保全儿的手搂得更紧了。
沈思齐听着也是一阵的头疼,吴家今年像是犯了太岁一样,风波不断,一步一个槛,“保全儿吃奶了没?”沈思齐问夏荷。
“二奶奶不肯撒手。”
“二奶奶,保全儿饿了,你让奶娘给他喂奶,喂完了奶再抱着,行吗?”沈思齐柔声哄着吴怡,搂着她慢慢的摇。
吴怡慢慢的松了手,夏荷眼疾手快的抱走保全儿,吴怡伸手还想再去抓,沈思齐按住了她的手,“嘘,没事,没事儿了,保全儿是在自己家里呢,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要不是我说要带年哥儿去见大嫂,年哥儿也不会有事,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太太,去见大哥、大嫂啊……”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沈思齐小声地哄着她。
吴怡这几个月的眼泪,比她两辈子加起来的还多,如果不是有沈思齐让她依靠,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了。
沈思齐搂着她哄了半天,又哄着她喝了压惊的汤药,吴怡渐渐的昏睡了过去,沈思齐挥退过来想要给他换衣裳的下人,直接骑了马出去了。
杨锦屏看着放在自己床上的孩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眼前的男人黝黑的脸上透着某种坚决,“这孩子是我一个手下的孩子,因为眼看着爹娘被杀吓傻了,暂时不会说话,你先养一段,看着根骨好的话,收了做个徒弟,他若是哑病治不好,随便你卖到什么地方去。”
杨锦屏低头看着那孩子,理了理那孩子脸上的乱发,“这孩子长得真俊。”
“嗯。”
“这真的是你手下的孩子?”这孩子皮薄脸嫩,外衣虽然换了,内里的衣裳却是最上等的杭州进贡的雪缎,整个京城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做这么贵重的内衣的也没几家。
“是。”
杨锦屏看了他一眼,虽然屋里点着灯,男人的表情依旧暧昧不明。
“你在这儿住一夜在走吧。”杨锦屏说道。
“你别把自己搞得那么贱好不好。”男人忽地站了起来,“缺男人外面有得是。”
杨锦屏走到他跟前,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滚!老子再缺男人也不找你!”
男人眼睛里满是后悔之色,更多的却是厌恶,握了握拳,转身走了。
“闻三!我留这孩子三天,三天后无论你能不能想明白,我都会替你想明白。”
闻三站住了,“我真不知道把孩子带到你这里是对是错。”
“你把孩子带到我这儿,是因为你还是个人!”
“是人吗?我以为我早就是鬼了呢。”
“你要是个鬼,你现在立时就杀了我,把这孩子卖到私娼寮子里去!”
闻三转头盯着杨锦屏,又看了眼在他身后床上睡着的孩子,杨锦屏挺直了腰肝与他对视,闻三终于移开了目光,“别以为我不敢。”
“我知道你敢,你闻三闯荡四海,杀人越货,还敢站出来接受朝廷的表彰,没什么你不敢的!”因为自小唱旦角,杨锦屏说话的声音总带着三分的女气,这段话却说得无比的硬气,“可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就算是杀了头也不能做。”
“三天!三天我来接他。”闻三说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些年他就靠着一股恨意支撑着,真的事到了临头,看着孩子那张粉嫩的脸,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鬼使神差的把孩子送到了杨锦屏这里,而不是像是预想的那样远远的卖了,就算是大齐朝藏不住,远远的卖到南洋也是一样的,也许——在他心底里他还是个人?闻三冷笑了。
三天之后,闻三却没有来,杨锦屏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了,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再见到闻三了。
他是唱戏的,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却有一批固定的戏迷肯捧着他,消息自然是灵通的,自然听说了吴家丢了孩子的风声,再联想闻三的身世,立刻就明白了。
他请吴承祖、雷定豫、雷定均、沈思齐在酒楼里喝酒,“他也是个苦命人,当初带他走的董大就不是个东西,一直私藏着他玩了两年,又因为他长大了些,过了董大喜欢的年龄,把他转卖给了做海匪的鬼见愁,鬼见愁带着他上了船,对外说是他的义子,暗地里做的都不是人事,他一直过得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幸好他人机灵,会讨好人,哄住了鬼见愁,又哄住了海匪的头子,不但保了命,还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等他站住了脚,也长成了人,他杀了鬼见愁,也杀了那海匪头子,带着一帮弟兄做了海匪。”杨锦屏慢慢的讲着这一段故事。
“他跟我也算是有缘份,吴三老爷就带着他跟我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我们两个都是苦命人,也都是从屎坑里爬出来的,苦命人总知道苦命人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把孩子给我,也算是他还有人性,这些事啊,就不用让旁人知道了,也别告诉吴三老爷,就算是劫匪怕了吴家,把孩子悄悄的送回去了吧。”
“他——”吴承祖心里面不知道应该对自己的这个叔叔,是恨还是愧了。
“他没说别的吗?”沈思齐问道。
“他在孩子的内衣里留了封信,无非是恩怨两清罢了,救吴大爷一命,是还吴家的生恩,劫孩子是为了报仇,恩怨两清,从此他与吴家再无半点关连。”杨锦屏说道。
“当初纺棰岛有重兵把守,要不是他带着人杀过去,内人也不会救我救得那么顺利,也是他一路护送我上岸,又是他画了欧阳家水寨的地图,又带着船队守住了紧关结要的地方……”吴承祖觉得自己想的少,普通的商船就算是有护卫,又怎么会一个个都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呢……
“当初的劫匪里死了一个,身上刺着鲨鱼的暗记,所谓闻三,应该就是狂鲨了。”雷定豫说道,这么个人,竟然与他把酒言欢过,他甚至是他的舅舅……
吴承祖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向杨锦屏深施一礼,“大恩不言谢,吴某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杨锦屏说道,吴家男人的眉眼,是十分的相似的,无论是吴胜衣、吴承祖还是——吴龄……他甚至不敢多看吴承祖了,“我年岁也大了,调教出了几个徒弟也还不差,以后诸位多多捧场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中的阴霾也像是一下子被扫清了似的……
吴怡听着沈思齐诉说着吴龄的遭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出来混的,总要还的……”可是这骨肉亲人,怎么还?她又想到了吴承平,想到了那些姨娘们,吴龄是吴老太太欠下的债,自己父母欠下的债呢?她以后生存在这大宅中,沈思齐在官场,他们以后会欠下的债呢?
“这世上的人啊,谁也不比谁来得贵重,我看杨锦屏,就比这京里好多人模狗样的所谓朝廷大员两榜进士贵重,闻三虽然做过了恶,可他也立过了功,最终对着孩子也没下狠手……所以说这人再坏,他也有好的时候。”
吴怡靠着他,不说话。
“你大嫂经过这事,也回家了,年哥儿只是受了惊吓,被灌了哑药却不算霸道,大夫说吃几帖药就能恢复如常,吴家的这一场劫数,算是渡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