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府出身低下,虽有救驾之功,但别说是和同样是开国八大侯的别的勋贵比,就是随太祖开疆拓土的其余将领文臣,对他家都是极不服气的。
他们出生入死却没得到一个铁帽子的爵位,凭什么沈家得到了?如果有人当时开赌局,说开国八大侯哪一家会最先败落,十成十的人是要选沈家的,再不然就是功高震主做拥兵权肖、雷两家,却没想到太祖是个念旧的,跟随着他开国的功臣,个个都得了善终,太祖去后,别人碰这八大家难度就太大了,至今还没有人挑战成功。
也许是因为这种根底的浅薄,沈家特别重视对后代的教育,也特别喜欢往书香门弟上靠拢,当年战乱,无数珍藉古本无人收藏,沈家不声不响地派人收购,虽然后来大部分藏书都被送进了宫,但还是有不少的书藉留了下来,沈家也就有了仅次于宫廷书库的藏书楼,在楼旁边又修了临渊院,供沈家直系子孙读书习武。
吴怡怀孕无聊,除了平时散散步,到肖氏那里联络感情或者是跟冯氏互串门子之外,简直闲得要长草,听说沈家藏书丰富,特意派最知道她喜好的去借书,才不过一个月的工夫,来去这条从楼到吴怡所居的小院,不知道多少次了。
现在是满腹的心事,在旁人面前还是强撑着笑脸,一个人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现在府里的人看她的眼光都多了些暖昧,她做为吴怡的陪嫁丫头,又是吴怡的心腹,又是这般出挑的模样长相,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她成为沈思齐的通房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二爷见她时还是守着礼仪,言语上从无轻浮挑逗,可是二爷自从搬去书房,还没有召过秀菊侍寝,明显对秀菊不喜,
所有人都在说二爷找二奶奶讨要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却觉得怪怪的,她自是知道陪嫁丫头的本份,自从跟了姑娘,她也没有别的心思,一心一意的尽忠,听从姑娘的吩咐这些已经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了,姑爷年少英俊,风采风流,这满府里的丫头私底下偷偷喜欢姑爷的不知道有多少,对着她说酸话的也不在少数。
可姑娘跟自己那么好,如果——
只觉得脑子一想到这个,就发晕——
她才十四,比起想这些她更希望多点出去院子替姑娘办事的机会,能够走走逛逛,摘摘花什么的,不是想着二奶奶什么时候让她做通房丫头的时候。
二奶奶若是开口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答应了之后呢?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天也不晴了,草也不绿了,花也不红了,连最喜欢的出门游逛都没意思了。
侍书姐姐十九了才离了姑娘出去嫁人,夏荷姐姐更是二十岁了才嫁人,姑娘成亲了又回来了,她怎么就不能早生几年呢,像夏荷姐姐那样多好。
她又想到爹爹捎来的信,说是家里光景好了,她不用再托人去捎银子了,爹正想办法筹钱给她赎身,可是听说她成了吴家姑娘的陪嫁丫头,她爹心里就不稳了,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想法,特意的写信问问,若是吴家姑娘对她已经有了安排,她自己乐不乐意,若是不乐意,家里卖房子卖地也要把她赎出来,若是乐意——
她知道爹的想法,被迫卖女儿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如今女儿成了人家的通房,连小妾都不是,她爹这个读书人,实在是受不了。
想着这里里外外的事情,脑袋快要炸开了一样,索性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一个人拿着枯树枝乱写乱画一气。
“抓住你了!”一个正在变声期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这满府里的人,声音这么难听像鸭子叫的只有二爷的书僮八两。
“别惹我。”低着头说道。
“妹妹有什么烦心事啊?”
“你叫谁妹妹呢?”瞪了他一眼,八两今年也是十四,两人熟了以后论起生日来,八两比大两个月,因此就妹妹、妹妹的叫个不停。
“叫你啊。”八两说道,八两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睛的,却透着股机灵可爱的劲儿,说是十四,说是十二都有人信,整天跟着沈思齐跑前跑后的,因而跟她们这些吴怡身边的丫头都是极熟的,“我得趁现在赶紧的叫,要是你成了姑娘,我就得叫你姐姐了。”
“你再浑说!”一扬手扔了把沙土过去。
八两早有防备,机灵地躲了过去,“你又去替二奶奶借书啊?”八两早就看见提着的书箱了。
“是啊。”
“那个陆无才有没有为难你?”
“陆先生自是没有为难我,再说人家叫陆文才,不叫陆无才。”说道,陆先生是举人出身,跟沈思齐是同科,但却比沈思齐大了将近十岁,今年二十大几了,说起来也是青年才俊,只是考运不佳名落孙山。
沈思齐跟他交情不错,见他不想回乡,就请他在沈府里坐塾,替几个年幼的弟弟开蒙,顺便备考,陆先生来了就把书楼视做自己的领地,外人轻易难借到书,就算是沈思齐要看什么书,也要写了条子,书僮八两才能取出来。
“唉,到底是姑娘家好办事啊。”八两摇头叹道。
“满嘴没有正经的,不跟你说了,我去借书了。”站了起来,拍拍裙边的灰,拎了书箱走了。
陆文才坐在书楼里看着门口发呆,他第十次看了眼怀表,已经是时了,二奶奶身边的姑娘,早就该来还书顺便再挑几本书回去了。
他早早的布置了学生们写大字,自己到了藏书楼佯装看书,为的就是等着,说几句话。
他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先跟问好,再问二奶奶对书满不满意,又问二奶奶喜欢什么样的书,外面热不热——
想起来就够无聊的了,可是每天遇上了,就是这么几句话而已。
他知道是沈思齐的人,不是自己能妄想的,再说了,是个规矩姑娘,只是敬他有才华,这才对他恭恭敬敬的——
他拿了汗巾子擦了一把汗,暗暗斥责自己对的痴想有辱斯文。
他正在这么想着,已经推门进来了,“陆先生也在啊。”
“嗯。”陆文才说道,早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了,“外——外——外边——热不热?”
“还好。”笑道,“这是上次借的书,还有一本游记二奶奶没看完,说下回一起送。”
“行。”陆文才说道。
陆文才一向话少,也没有多想,只是径自去挑书,吴怡喜欢古人游记、神怪,对一般闺阁女子喜爱的诗词歌赋兴趣不大,也净捡着她喜欢的挑,又想起吴怡要找女科的医书来看,又去了放医书的地方。
浑然不知陆文才正在那里恼恨的想要给自己几个耳光,想好了那么多的话,到最后说出来的加起来的不到十个字,他又不好跟着人家年轻姑娘进里面挑书,那样实在是太轻浮孟浪了。
待挑完了书,见陆文才趴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也只是觉得这是读书人的怪癖,笑了笑,“这书单我已经录好了,五日后定会把书还回来。”
待陆文才再鼓起勇气想跟说些什么的时候,已经走了,陆文才推开门,看见的只是娉娉婷婷的背影。
他想了想,又跑到了二楼,推开窗,继续看着的背影出神——一直到发现事情不对——
“姑娘!你身后有人!”正在湖边看水,却不知道她的身后多了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陆文才在楼上大声高喊,却浑然不觉,等她感觉身后有人时,却觉得腰上被人一推,脚底下一滑——她凌空想要抓住点什么却没有抓住,直接被接进了水里。
吴怡正在自己屋里做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衣裳,夏荷拿了衣裳料子在挑选,两个人正在一边做活一边说着闲话,就见红裳慌慌张张的进了屋,“姑娘!不好了,落水了!”
吴怡手一抖,针一下子扎到了她的指腹上,“你说什么?”
“落水了!被看书院的陆先生救了起来。”红裳话说了一半就被吴怡给截了,赶紧的把重要的交待了出来。
哦,救起来就好,吴怡的心总算放下了,放下了之后又提起来了,“请大夫了没?当时旁边都有谁?”
“那个陆先生在书院楼上看见落水了,还有小少爷们的随从小斯们也看见了,就喊起来了,当时人挺多的,不过只有陆先生是南方人,水性好,跳下水把给救起来了,只是呛了水,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吴怡低声说道,是她的疏忽,忘记了虽然看起来泼辣机灵,却不是个心眼多防心重的丫头,过去在吴家无往而不利是因为她是嫡出姑娘身边得脸的丫头,人人让着她,到了沈家——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就是那最大的靶子。
“怎么一个人去了?不是叫翠喜跟着她一起去吗?”夏荷显然跟吴怡想到一起去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己的妹子一样的,这次的事一出,不管怎么样,是当不成沈思齐的通房了,夏衫又薄,一个姑娘家落了水,被一个男人救起,周围还有那么多的人——命是保住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翠喜贪凉多吃了西瓜,正在拉肚子呢,不乐意找别人,就一个人走了。”红裳说道,她一开始想得少,现在看见吴怡和夏荷的表情,也想明白了,这丫头的运数,实在是太差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衣裳,只是受了惊吓脸色有些苍白,见了吴怡只是苦笑,“姑娘这次不想留我一辈子也要留了。”
“不要浑说。”吴怡拉了的手说道。
“姑娘,奴婢不是浑说的,与其坏了名声年纪大了随便被拉去配小子,奴婢宁可一辈子跟着姑娘,除非姑娘也不要奴婢,那奴婢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住嘴!”夏荷瞪了她一眼,“哪就说到做姑子的话了,平白的惹姑娘伤心。”
“你且放宽心吧。”吴怡说道,现在她实在是不能保证些什么,让一辈子跟着她?现在还小呢,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未曾结婚生育,终究是残缺的,现在太小不懂得,才说的这么轻易。
到了晚饭时沈思齐照例来陪吴怡吃晚饭,见吴怡神情郁郁不由得有些疑惑,“可是饭茶不可口?”
“啊?”吴怡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都没搞清楚桌上都有些什么菜,“二爷可是要喝酒?”
沈思齐撂下筷子,“你可是为了的事忧愁?你放心,我等会儿就去找陆兄谈,一定要让他对负责。”
救人的倒成了要负责的了——古人的逻辑跟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陆先生家中必有高堂妻室让他怎么负责?让给人做妾?我可舍不得。”
“陆兄倒是未娶妻,他曾言名不得功名不娶妻室,他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这陆家也是湖南当地的望族,陆兄是为了读书这才寄居于侯府——”这个就有点为难沈思齐了,在沈思齐的思维里,像是陆文才这样有功名又出身极好的举人,配这样一个丫头还是配得上的,虽是要做妾室,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算陆文才以后做了官,也一定会对另眼相看。
“那你的意思是——”
“是扬州人,父亲也是有功名的秀才,我发还了她的身契让她回乡嫁人就是了。”至于她准备写信给秋红,让她寻访一户老实本份的殷实人家去提亲这事,她暂时不打算跟沈思齐说。
“这样也好。”是吴怡的人,沈思齐也没打算多管,见她已经有了打算,也就不说话了,的事他也清楚,暗暗的想着这女子之间的争斗比男子之间的还要可怕十分,这才几个月啊,绿珠死了,落了水——沈思齐只觉得跟吴怡一起吃饭的这段时间,才是他最平静的时候。
沈思齐不想管这事,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他刚回书房,就看见陆文才在等他,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