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再兴是曾经建议谢广隆带李腾空去私奔,不过那只是一句带有试探性的玩笑话,李腾空是宰相之女,谢广隆是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就算两人互有好感,李腾空又怎么可能丢下家人,跟着谢广隆浪迹天涯。
李再兴打量着谢广隆,谢广隆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也有些慌乱。他搓着手,犹豫了半天,才说道:“我抽了个空,对她说,长安不适合修行,庐山或者衡岳有仙气,更适合修行。她……有些心动,但是李相不同意,他要见你,当面问个明白。”
李再兴眉头一挑:“你是说李真人要见我,不是李相要见我?”
“有……区别吗?”
李再兴眼珠一转,突然愣了一下,谢广隆的手握着刀柄,隐隐有青筋浮现,这是下意识用力的表现。他忽然警觉,迟疑了片刻,道:“当然有区别。”
“能有什么区别?”谢广隆顺手将刀往后拨了拨,松开了刀柄,双手背在身后。
“李真人要见我,说明她真的有心去庐山或衡岳,同时说明她对你至少不反感,见我,只是想多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李再兴淡淡的说道:“李相如果要见,情况可能正相反。”
“如果李相要见你,你去吗?”
“去。”李再兴微微一笑:“不管最后能不能说服他,总要试一试。”他顿了顿,又坏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女,你说对不对?”
谢广隆眼神一黯,低下了头。
李再兴再一次走进了李相府。
谢广隆在前,他在后,两人走过前院,沿着东侧的长廊,穿过三重院子,一直来后堂。
姜管事和一个中年白衣人站在走廊尽头,谢广隆退后了一步,和李再兴并肩而行。他们来到姜管事的面前,拱手施礼。
“李相在月堂。”姜管事淡淡的说道。
“有劳管事。”李再兴笑笑,跟着谢广隆向西走去,穿过一条长约百步的走廊,早已过了月堂的位置,谢广隆依然向前走。李再兴忽然停了下来,看看身后紧紧相随的姜管事和白衣人,笑道:“月堂不是这个方向吧?”
“你来过相府?”姜管事嘴角挑起,却看不到一点笑意。白衣人不动声色的向前迈了一步,挡在李再兴的面前,谢广隆站在李再兴的身后,一前一后,将李再兴夹在当中。
“我当然来过相府。”李再兴瞥了一眼,平静的说道。
姜管事眼神一缩,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长廊两侧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假山上,站起了十来个手持连弩的武士,包括白孝德在内的五个白衣人有的手持长枪,有的手持横刀,还有两个手持陌刀,默契的向李再兴围了过来。
李再兴慢慢的转了个身,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在谢广隆脸上停了片刻,又收了回来,落回姜管事脸上,咧嘴一笑:“姜管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前些天,我曾和谢大一起来相府对质?”
“可是那天你没有来月堂。”
“我只是回答你那个有没有来过相府的问题。”李再兴在廊边的栏杆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一手抱膝,一脸的轻松惬意。“至于月堂么,我的确没来过,可是我在菩提寺的钟楼上看过李相府无数次,如果连月堂的位置都猜不出来,是不是也太笨了些?”
姜管事一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不等他想好,李再兴又指指他们正要去的西院:“天下佛寺,钟楼都是在东侧,唯独菩提寺的钟楼在西侧。如果月堂在西院,恐怕菩提寺的钟楼就应该建到西南角了吧?”
姜管事的脸抽搐了一下,避而不谈,摆了摆手,有人端过一只矮几来,上面有笔墨纸砚。姜管事道:“请李郎自书身状,年庚几何,家乡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几人,今住何处,为何营生,一一书明。”
李再兴叹了一口气:“看来要见李相一面真是难于登天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笔,一笔一画的写了起来。大概一顿饭的功夫之后,他写好了身状。姜管事仔细看了一遍,脸色稍霁,点头示意李再兴稍候,沿着走廊向北去了。
李再兴拍拍手,抱腿而坐,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李府侍卫,特别是那六个白衣人,他一点也不加掩饰的打量着他们,看得他们非常不自在,却又不能发作。
他背对着谢广隆,没有看他一眼。
西北角的凉亭内,李林甫居中而坐,李岫和李腾空陪在左右,中间的石桌上摆着一块木板,上面有刀刻出来的一首诗,正是李再兴留下的那首“十年磨一剑”,姜管事走了进来,将李再兴刚刚写好的身状摆在李林甫面前,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李林甫盯着木板和身状看了半晌,抚着胡须,轻声道:“不像啊。”
“完全不像。”李腾空道:“这几个字中几乎没有一个相像的,整幅字的气质更是相去甚远,不可能是一个人写的。颜真卿的书法如君子,精神内敛,凛然不可侵犯。而他的字则如长枪大戟,杀气外溢,豪迈过之,自守不足。”
李岫沉吟片刻,道:“颜真卿几天前刚刚在菩提寺住了几次,据说和他相谈甚欢,会不会……”
“这也不是颜真卿的书法。”李腾空反驳道:“且不说一个人能不能在几天之内将书法面目大变,就算他有颜真卿这样的书法名手指点,他的书法又怎么可能和颜真卿相去甚远?”
李岫刚要再说,李林甫摆了摆手,瞟了李腾空一眼,轻声笑道:“腾空儿,你爱屋及乌了。”
李腾空一愣,随即俏脸飞红,推了推李林甫的肩膀,娇嗔道:“阿爹,我是怕你杀错了人,惹出麻烦。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束草神僧的弟子。”
“我知道。”李林甫微微颌首,又有些恼怒的说道:“请他进来吧,我要听听他为什么出这个主意,要把我的腾空儿骗出长安。”
“在下建议李真人去庐山或衡岳修行,不仅仅是因为庐山、衡岳灵气充沛,景色优美,修行者众多,更是因为长安已呈乱相,可能会迎来一场浩劫。”
站在李林甫父子面前,李再兴侃侃而谈。他非常诧异,原来李林甫居然是这么有风度的一个老帅哥。他身高近六尺,身材修长,国字脸,一部花白的稀疏长须,再加上略显忧郁的眼神,比起一脸大胡子的李白还仙风道骨,至少也可以算得上仪表堂堂。
谁能想象那个臭名昭著的大奸相竟是这副模样,这和京剧里的大白脸可相去甚远啊。
“浩劫?长安会有一场浩劫?”李岫“嗤”的了一声,不以为然。
李再兴不理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李林甫。李林甫却没有笑,眼神中闪过一抹恐惧,似乎已经看到了长安城被战火吞噬的可怕景象。过了片刻,他轻叹一声,重振精神:“年轻人,说话小心些,否则告你一个妖言惑众,大好性命可就全毁了。”
李再兴笑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许能青史留言。”
“也许吧,五行志里会有你的名字。”李林甫摆摆手,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再继续下去。“为什么在长安无法修行,非要去庐山、衡岳这样的偏远之地。”
“因为只有偏远之地才能安静。”李再兴道:“不论是我大唐的道教,还是天竺传来的密教,又或者波斯传来的祆教、景教,都需要人心安定。要想安定,不是说听不到声音即可,还需要脱离俗世的烦扰,不为俗事所累。所以修道初期,偏僻的山木是首选之地,更有甚者,要选择荒山野岭中穴居苦修。与那些苦修者相比,在庐山或者衡山筑庐而居,离尘世并不远。”
李林甫诧异的打量着李再兴:“想不到你除了道教、密教,还通晓祆教、景教?”
“机缘凑巧,也是兴趣所在,所以打听过一些。”李再兴笑笑:“仅此而已,让李相见笑了。”
“年纪轻轻,却对修道感兴趣,莫非你将来也想学你师傅束草神僧遁入空门?”
“我学不了师傅。”李再兴摇摇头,一脸正色:“大唐有劫将至,我怎么能静心修道,坐视生灵涂炭,苍生受苦,只得在红尘里走一遭,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李岫站在另一侧,看看李财兴,再看着案上那份身状,品味着李再兴的这些话,忽然打了个寒颤。他皱了皱眉,揉了揉眼睛,不寒而栗。
李再兴离去之后,李林甫看着远处的龙首山上的大明宫檐角,沉默无语。李腾空看出了他的心思,走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轻声道:“父亲,你别听他的,一看就是一个轻狂无知的年轻人,大言邀名罢了。”
“腾空儿,他不一样啊。”李林甫轻拍李腾空的手:“他是束草师的弟子,这些可能都是束草师的安排,也可能是……上苍的慈悲啊。”
李腾空也沉默了,她抱紧了李林甫颤抖的手臂,将脸靠在他的肩头,泪水无声的涌了出来。
“阿爹,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李林甫轻叹一声,喃喃说道:“不急,不急,待我再思量思量,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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