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丝晚霞没入了回首的牵挂,灯明画梁,朱亭楼阙,宛如摇离的月花,静静的勾住清空。
军部里,蒋毅和军官们围在一张古旧的檀木圆桌旁饮酒乘凉,一坛坛窖藏的美酒飘洒着醉人的芳香,不经意间,酒桌上的军官们已是神意酩酊,因为这南方的米酒后力流长,而不像北方的高粱酒那样率直豪扬,重洒浓光。
可大家伙迷迷瞪瞪的不知道是谁又拍开了几个酒坛上的封泥,几轮下来酒缸是见底了,不过在座的军官们也被放翻了好几个,就剩下那几个没趴下的还接着在那一个劲的吆五喝六。
迷朦的马灯下,萤虫诜诜,飞火流飘,一张张往日里鲜活的面容在眼前漫漫飞扬,蒋毅痴痴的看着,看着这些颦笑蹁跹的脸庞,让那双夜色一样漆黑的瞳孔里,满是隔世凄凉的泪光。
就在蒋毅刚刚抬起刻满伤疤的臂膀,想要留住他们时,整个人就扑通一声栽到桌子上,昏睡过去。
“军长?军长?嘿嘿,军长也也顶不住了,趴下了,来来来,弟兄们,喝!”
没过多久,剩下那几个军官也都被放倒在酒桌上,只不过片刻之后,从侧室走出来了几个健壮的勤务兵,轻手轻脚的把各自的长官背回住处。
而蒋毅也是在路上昏来醒去;刚才好像是在小李的背上吧,怎么现在又躺回自己那张硬邦邦的行军床上了,真咯人。
蒋毅昏昏沉沉的嘟囔着,睡了过去。
“希律律”
云栖雾影的庭院里,一阵战马的嘶鸣声忽而响起,弥蒙彷徨中的蒋毅穿过房门,就看见一位紫罗袍的内臣恭立门前,拱手相邀;
“微臣,参见毅威将军!吾之主公今日欲与将军共饮一杯,还望将军略赏薄光,移驾相会。”
“客气,客气,毅愿往。”
蒋毅连忙冲着来客拱手回礼,却只见内臣微微一笑,平伸手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微臣谢过将军,将军,请。”
当蒋毅随着来客的脚步走出庭院,转过影壁,方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静静的候立在旁,而在这满天繁星下,那彷如秋夜般油亮的黑色毛发离离泛光,还有那圆润健壮的体格,高大挺拔的身躯,浑然天成的融为一方。这不是,这不是只有梦中才能有的骏马吗?
蒋毅看见这匹骏马后兴奋不已,跨上马背,握持缰绳,感受着骏马的呼吸,向内臣双手抱拳;
“有劳先生引路。”
内臣轻抹嘴角,霁颜一笑,返身推开了影壁前的大门。就在大门开启的那一刻,蒋毅心里猛地一震,只看见门口肃立着六排手持长枪的银甲剽骑,一身亮银的铠甲在交辉的星月下闪烁着朦朦雪光。当一缕晚风飘着絮花,流过战马洁亮的毛发,排排像石塑一样久久静立的人马,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唯有骑阵最前方那位威武的持旗将,手中的大旗在漫漫长夜里,烈烈飞扬。
淡淡的夜霭下,金黄色的流苏徐徐飘舞,摇曳了旗上金龙,潋滟下一抹美丽的惆怅。而睹观此景的蒋毅则在一旁惊讶不已;我的天哪!这可是帝皇的金龙印记!不知道请我相见的,到底是谁啊!
赴宴的路上,骏马飞驰过菁菁的原野,带起了一片柳絮的淡淡芬芳,令蒋毅沉浸在这漫天星光里,浅握绳缰,留恋的行过那如海的明月清秋,微醉在这如歌般委婉的谧夜时空。
正当蒋毅失神的一刻,骏马忽停,回过神来的蒋毅只见一片锦绣般的次第重门,有如华贵的朱金缎绸般开合渐光。蓦然惊诧的蒋毅,拱手问向紫衣内官;
“敢问先生,此是何地?”
“大,明,宫。”
蒋毅看到这位紫衣内官在回答的时候,满面肃穆,眼中尽是神往尊崇。
内官言毕,回头拱手言道:“将军,既入宫门,还请将军下马移步。”
点头示意的蒋毅随着内官示请的衣袖,扶着栗色的横木,登入了一顶月染的锦轿,在月浅寂莲的静夜下,行游于宽宏的章台石路上。
金煌巍峨的宫殿中,前流的宫人拂散云霓,穿过了宏伟的九重宫门,而在用汉白玉铺垫的宫路旁,一队队银笄玉簪,妃衣翠衿的宫廷侍女,婉转娥眉,颔首相敬。
轿内的蒋毅远远望向那宫阙残雪,灯火径巷,只见淳淳羽扇下,一位位披戴着金钏凤钗,珠翠步摇的嫔妃,高贵温雅的乘着步辇雕车,飘洒着一路逸渺绵长的雪月芬芳。而那丝丝流转的朱毂,响过钿车帷裳,万丈尘寰,带起了一阵阵交错的落英,画过辰光。
大殿上,古朴的书简平展玉案,飘摇着远古荣华尽怅的厚重气息,光影浮散,云带尘空。而在一片随风拂过的桃花瓣雨中,一位摘下冕旒的中年人,走过流光飞舞的屏风华图,登上了麟德殿重重错落的高台亭楼,遥望凭栏。
初雪下的宫阙重楼,飘落了一树清辉,在今夕何夕的凉夜下阑忘玉颜,还有那霜落云天的玉壶明光,缱绻着高台文轩,月下流萤,好像落花的伊人,缀落凡尘。
楼台旁,柔柔荣灿着清澈星光的千树明花,让蒋毅醉浴在这片飞羽流岚的天世迷光中,踏着碧阶,一步步走上了相约的亭台。
戴着金冠的中年人,看见蒋毅登上了宴饮的殿阁时,微笑着从高陛的尊位上起身驾下,快步迎来,亲执客手,盛情空天。
满座的与宴来宾,看着中年尊者拉着蒋毅的手,亲自引导着蒋毅坐到了贵客席位之后,纷纷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浅笑着朝蒋毅深施一礼,而蒋毅也是急忙站起在桌位前,频频回礼,眉敛笑存。
在灯海如昼的星汉下,开宴的钟鼎声倏尔响起,宫女们端着盏盏玉盘在席间如水流过。未几,青凝的碧案上满列珠翠之珍,金齑玉,海错江瑶,嘉肴旨酒,一应俱全,璎珞沉香。
酒宴酣畅,众人淋漓,此时的中年尊者举起御樽,莞尔而笑,向蒋毅问道;
“将军,可有华赋?吾等只需略言数句以助酒兴即可,即可。”
“在下不才,当如尊言。”
蒋毅朝着中年尊者深行一礼后,轻颤云汉,荏苒辰光;
皎皎兮明光,朱火耀华兮煌
和乐以玉觞,红颜曼舞以幽扬
姣丽华光,指风步应
绰约若芳,珠翠秋霜
“好!将军,好文采,颇有汉之大赋神韵,来,吾等痛饮此杯!”
中年尊者仰笑眉开,高举御樽,一口饮尽。
宴席里,美轮美奂的箜篌,流岚起恬静空灵的浮光;悠扬的凤箫玉笛,洒下了漫天莲雪的云花薄雾;淳雅弥长的编钟声,沉馨着润和激扬的醉笑离殇。一时间,清羽流徵的殿堂上,长乐万阙,丽宫嘉商。
纷繁的乐章中,一位位贵雅穗芳的舞姬,将她们纨素月的身形掩映在如蜀绸般柔滑的玄青发丝里。当羽衣飘起在磬音和弦的时候,那舞步好似离合的神光,研姿娟丽,珠缕玉芳,忽如随赴,凤游虹霜。
织舞的水袖,宛如将绝的丽华映入星空,泛起一阵烟雨朦胧,激起了三生涅的爱恨情愁。洗尽了铅华的容颜,星眸流转,绮丽浏亮,散落了点点莹光,金缕鹅黄。
然是伴乐节舞,珠翠蝶装,环佩叮咚,仿如洛水元夕的留恋里,芙蓉软水,雨洲含光。其为二八佳人,纯真清秀,气若幽兰,葳蕤合盛,玄夜生光,及至月河雪舞,轩屏离鸿,灼尔星罗,嘉惠缤纷,春深铜雀,雍容惆怅。
在一方扇羽萤光的烟雨朦胧里,蒋毅看着高高的月台上,那凝雪般的梦华羽裳,思纷着兰若千秋般的柔碎流连,回唱着紫萱醉荫般的婉丽歌声,花落无声,阑舞铃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尊位上,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对着蒋毅,笑吟吟的问道;
“将军以为,此舞何如?”
正沉浸在歌舞中的蒋毅骤然回神,满面激奋的拱手言道:“此乃天上之舞,非人间可闻,在下不才,妄测此舞,可是大唐羽衣霓裳?”
“正是,正是!将军所测无误,正是羽衣霓裳,正是羽衣霓裳!”
爽朗大笑的中年人,望着千重天阙,忆起世梦前尘,坚毅的眸中悄然闪过一丝怅婉凄恻。而在斟酒的侍女着翩翩的青黛画眉,向御樽里斟满了一杯淅沥的华光后,微醺的醉意,斓灯凝叹。
宴饮的宫阙,星月阑珊,尊位上面色微红的中年人拍拍手,让身旁侍立的歌姬为满座诸君饮歌一曲,以助雅兴。
淑丽润艳的姬妃浅含螓首,轻启朱唇,映起一汪轻洄眉央的烟波,在星星沉静的眼眸中,杳杳流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听着熟悉的《蒹葭》,蒋毅恍如又看见了长孙雪那娥儿雪柳般的雍雅面容,在清歌断肠的绵婉幽凉下,溅起了回忆里一滴悄悄流泪的时光。
“告诉我,你要离去多久。”
“当岁月带走我满身的征尘,再与你共沐小楼细雨中苍苍的蒹葭。”
“哪怕回忆里已是深秋,我依然等你。”
“武烈。”
“雪儿!”蒋毅痴痴的凝望着长孙雪绝代的芳华面容,两行清泪,顺着粗糙的脸庞,无声流下。
蓦然,蒋毅看见长孙雪嫣然一笑,挥起五彩的衣袖,带着漫天流转的紫萤雨瓣,随风飘向了如水阑珊的静幽月宫。
“不要走!不要走啊!”看着长孙雪的笑容越来越远,蒋毅急急的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乞盼着能挽留住长孙雪,哪怕是挽留不住,也只奢望能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啊!
可就在站起身的一刹那,扑通一声,酒力发作的蒋毅,睡倒在了华贵的长案上。
“将军累了,送毅威将军回营歇息罢。”在昏睡前的隐约里,蒋毅最后听到了中年尊者最后一句温暖的关切话语。
骤然,惊醒的蒋毅从床上翻身而起,只是在这姻缘寂寒,弦断音消的夜凉下,只有如霜的月光,遑遑洒进了孤寂的房间,光景幽长,落淡残忆。
梦尽缘散的凄凉里,唯有无限的悲茫流连在昨夜中宵,而那有如刹那晨露的幻梦,却在浮生未歇的长凄梦魂里,转眼即逝。
窗影离驳的泪珠一滴滴的打湿了身上粗厚的被褥,往昔如烟的凤羽别酌,却在此时历历在目,如梦似幻,难道这真的,真的只是一个绚丽的梦吗?
蒋毅就这样呆呆的坐着,看着漫天星月消散在朝霞浮彩的南空初阳里,泪流满面,也不知这一梦,到底梦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