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股毫不掩饰的杀念,仿佛生怕被盯上的人不知道。而随着杀念一同来的,还有一道非常熟悉的目光。陆忻顺着感觉望去,在大约三四里外的一座高楼顶部,看到了御神庙总管,魏吞云。
这一眼,瞬间令陆忻浑身颤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魏吞云是归微境高手,而且还是在长安城。被他盯上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陆忻尽管在其手底下逃过一次,但当时完全是因为李淳风的缘故。阴阳寺卿谭宗孝,忌惮早已站在府衙之外的李淳风,才命令魏吞云退走。否则,当时在府衙内的所有人都要死。
“他怎么会在那里?难道是为了科举考试,坐镇长安?不管了,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救下骆宾王的性命。至于魏吞云,皇帝亲自下旨赦免我。大庭广众之下,谅他也不敢胡来!”
陆忻眯了眯双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强出头的人。但在大义面前,有些事可以不做,但有些人,必须要帮。
“小兄弟,看你的打扮,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这为人处事的道理,想必都懂。今天这事,孰是孰非并不重要。但孰轻孰重,你就得好生掂量掂量了。还有,夕鼎兄既然再三问你姓名,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你再不说,可就不光是得罪太原王氏一族这么简单了。”
见陆忻一直不答话,站在王夕鼎身后的魁梧男子,摸了摸中指上明亮的玉戒,冷声说道。此人的声音,最为洪亮,一开口,便如同钟鼓般震慑人心。所有举子都将目光望了过去,而大部分人在听完话后,都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什么叫“孰是孰非并不重要”?魁梧男子的话,落到陆忻耳中,实在是过于高高在上了。他如何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骆宾王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无名小卒,穷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和张誉之、孙殿誉这些人相比,根本就是泥地里的臭虫,想踩就踩。更别说,和他们这些郡望子弟相比了。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身份制社会里,平民与世家贵胄,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在大唐,魁梧男子的话并没有说错。李世民再看重天下百姓,也不可能愚蠢到将平民与世家子弟混为一谈的程度。法律,永远会站在王夕鼎等人那一边。从这个角度看,眼前的这件事情,谁对谁错的确并不重要。
可陆忻与所有人都不同,在他这里,骆宾王就是对的,是无辜的!
“哈哈哈哈,不是我不愿说,更不是我不敢说。而是在诸位郡望子弟面前,除非我是皇亲国戚,否则就是亮出了身份来历,又有什么用呢?对吧?”
陆忻突然大笑了一声,也不看那魁梧男子,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孙殿誉。说到底,在场这么多人,唯一能决定骆宾王生死的,只有这位国子监祭酒、此次科举的主考官大人。至于郑慧铭、王夕鼎一行,出身再高贵,也无权以举子的身份干预朝政。
“祭酒大人,我无意冒犯。但本次科举,是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的首次科考。陛下恩开制科,尤为重视。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开考了,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血溅弘文馆。不但不吉利,恐怕还会有失朝廷颜面。就是传到陛下那里,想必也会令得龙颜不悦吧?”
“这……”
陆忻的话还未说完,孙殿誉那满是褶皱的老脸就抖了两下,似乎有所动摇。而他的神情变化,也让张誉之这个昭武校尉以及郑慧铭等世家公子,纷纷变了脸色。
如果这个时候当着天下举子的面,轻易放了骆宾王,那么他们这些人的脸,也就挂不住了。在场之人,除了张誉之跟整件事情有关外。郑慧铭、王夕鼎等几个郡望子弟,并无半点瓜葛。之所以牵扯进来,无非就是想跟国子监祭酒孙殿誉套个近乎。顺利的话,既能讨得这位主考官大人的欢心,又能替家族扬名,让自己出风头,可以说是一举三得。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哼,祭酒大人千万别听他妖言惑众。我等此举,完全是在替朝廷铲除祸害,替天下百姓惩戒恶人。孔夫子常说礼义廉耻,这礼字,摆在了国之四维的首位。就算可以饶恕他所有罪名,可在这弘文馆外骑身狮背、大呼小叫,就是对往圣的大不敬。这样的人,也配叫作读书人吗?就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也绝不会饶恕他。”
还没等孙殿誉开口,张誉之便声色俱厉,狠狠的将骆宾王说了一通。他这话一出口,正中几个世家公子的下怀。而且张誉之此时说的,有理有据,不仅搬出了孔夫子,还搬出了管仲的“国之四维”。其他举子听了,也纷纷点头,显然十分认可。
此时的大唐,太宗初即位。治学,用的是儒家理念。这一点,从李世民下诏,命国子监“停祭周公,升夫子为先圣,以颜回配享……”的做法中就能看出来。这位皇帝,比起他爹,在控制百姓的思想上,明显要凌厉果断的多。
而治国之法,即便有佛门的影子在,但儒家思想依然根深蒂固。这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历经数百年积淀起来的,早已深入人心。
因而张誉之一提到“礼义廉耻”,立马就得到了众多举子的支持。
“哈哈哈,誉之兄不愧为将门之后,一身正气。这话说的好啊,一个读书人,如果不知礼,怎敢读圣贤之书?这等丧心病狂之徒,即便不杀,也定要严惩。祭酒大人尽管下令,就算传到陛下那里,也有我郑氏一族替大人作证,祸福同担。”
“不错,还有我太原王氏,陛下若真要怪罪,我王夕鼎第一个出来认罪。”
“呵呵呵……两位仁兄还真是嫉恶如仇。也罢,若陛下真觉得咱门做错了,那出来顶罪的,算我卢厚泽一个。想必看在家父的面子上,陛下他也不会重责吧?呵呵呵呵……”
“还有我们,我们都可以替考官大人作证,替诸位公子作证……”
张誉之的话,经过郑慧铭的附和,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便得到了所有举子的支持。而有了如此多人当后盾,孙殿誉刚刚有所变化的神情立即坚定了下来。
此时此刻,惩戒骆宾王,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件得了人心,需平民愤的大事。在场的郡望子弟,除了崔项融以及那清河崔氏的中年男子没有说话外,其余三人都表了态度。到了这个时候,即便他不想严惩,也不行了。
看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场面,陆忻脸色骤变,顿觉大事不妙。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身处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有些东西,是他一个人,无法抗衡,更无法改变的。
低头看向骆宾王那一脸桀骜的样子,陆忻心中五味杂陈。说起来,自己的年纪,其实与骆宾王相差无几。两年前,他也曾这般落魄、孤独,孑然一身。也许别人无法理解骆宾王此时的心境,但他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紧了紧双拳,少年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他离开。
“好,既然大家都认为他有罪,那本官也不能徇私舞弊。不过此人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仁慈,而今又是科考在即,定不希望看到有人血溅弘文馆。可狂徒凶煞,以免他继续害人,本官会命人断去他的手脚筋,并押往雍州府,按律交由雍州府衙审理。诸位举子,可有意见?”
“哈哈哈,大人此举甚得人心,学生没有意见。”
张誉之一听要断去骆宾王的手脚筋,顿时大笑着点头附和。这样的做法,能直接将骆宾王变成废人,简直比死了还痛苦,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意见。其余世家子弟也都随之纷纷点头,孙殿誉见状,满意的捋了捋胡子,立刻便命令身旁的元从禁军动手。陆忻见事态已经无法阻止,连忙上前一步,将骆宾王挡在了身后。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骆宾王却突然站起身,将他拉到了一旁。
“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掺合,滚吧!”
孩子的声音依旧冰冷,尽管是在跟帮他的人说话,但同样毫无感情。陆忻脸色未变,刚欲开口,嘴巴却被一只手给堵住了。而此时,大量元从禁军冲上前,再次和骆宾王交手。
“忻哥,你他娘的疯了吗?这傻子又不是你生的,干嘛替他出头?”
“放,放开!”
此时的陆忻哪听得下去,瞬间便拿开了书生的手。后者叫痛,一屁股坐了下来,再次抱住了陆忻的大腿。
“你现在帮他,不但是跟大唐朝廷作对,而且还要得罪几大世家的人。别说五姓七望,就是一个张誉之,咱都得罪不起啊。”
“哼,一群不辨是非之人,我今天还真就得罪了。世家子弟算什么,老子连他娘的上玄天宗都不怕,你给我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