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尚书令、检校河南尹、辽东抚慰大使、齐王杨暕率军抵达怀远镇。
宇文述、郭荣、李景、薛世雄、崔弘升五位大将军联袂出迎。
依照圣主诏令,齐王在东征统帅部的官职是辽东抚慰大使,实际承担的是监军职责,并参与机要,参与决策,另外齐王还有统兵权,有战场指挥权,如此一来,在圣主没有亲临指挥的情况下,东征统帅部的权力分配就复杂了,这让远征军的正副统帅宇文述和郭荣头痛不已,倍感棘手。
齐王身份尊贵,是圣主唯一的嫡皇子,虽然至今未能坐上储君的位置,但皇统之争的内幕只有权力高层知道,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齐王就是太子,就是中土未来皇帝,再说如今他因开疆安东有功而荣升内史令,进入中枢核心层,明显就是圣主在有意栽培,由此向外界传递的讯息是,圣主正在为他入主东宫铺路,只待时机成熟,必定一飞冲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齐王的目标也是如此,他要入主东宫,要成为中土之王,为此他要赢得父亲的信任和器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化解父子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但需要时间,更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对国家、对父亲的无限忠诚,而开疆安东的成功给他指引了一条道路,那就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为国家舍生忘死,为父亲排忧解难,于是打赢第三次东征,就成了齐王必须征服的高峰,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齐王雄心勃勃而来,但他并没有盲目自大,亦不敢忘乎所以,政治上的重大挫折,还有这几年困窘局面下的“左冲右突”,让他饱受锤炼,各方面都迅成长起来,这从他果断放弃联合飞狐叛军夺取燕北控制权,就能看出来他在政治上的成熟。
站在齐王的立场来说,如果他与安州的李风云、飞狐叛军里应外合,在长城内外形成三方呼应之势,以此来胁迫圣主和中枢做出妥协和让步,公开走上与圣主对抗之路,实际受益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举着他的大旗行不轨之事的那帮居心叵测者,他的未来依旧不确定,甚至更悲观。李风云的“画饼”很可能是毒药,不但不能“充饥”,反而会害死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以损害国祚大利,甚至以危害统一大业来为居心叵测者谋利益?
同一件事,立场不同,看法、观点和利益权衡亦是大相径庭,李风云、李子雄和李浑所要谋取的,认为有利可图的,并不一定就是齐王所需要的,对齐王有利的,所以两者在同一件事上所采取的对策完全不同。
在东征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看上去大家利益一致,都要赢取东征的胜利,但齐王谋取的是灭亡高句丽,是开疆拓土的功业,是自身利益,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当然牺牲的都是别人的利益;宇文述和郭荣谋取的是以最小代价赢得最大战果,是否灭亡高句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确保三年东征所获得的远东霸权,是国祚利益,所以此仗只要逼迫高句丽投降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打得鲜血淋漓,损兵折将,毕竟第三次东征是政治需要,伤筋动骨划不来,而即将爆的南北战争才是军事必须,才是倾尽国力的一战,为此必须最大程度保存卫府现有实力;至于李景、薛世雄和崔弘升,他们做为卫府统帅和豪门贵胄,要兼得军方和家族利益,所以他们的立场是保守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够灭亡高句丽最好,若条件不具备,那就退而求其次,不败就行。
正因为各方对东征有不同的立场和利益诉求,导致统帅部高层在攻击之策上再度生激烈争论。
齐王在认真听取了东征准备工作以及统帅部初步拟定的攻击之策后,当即提出质疑,“安东军在哪?李平原在哪?为何在你们的攻击部署中,没有安东军的身影?”
宇文述、郭荣面无表情。李景、薛世雄神情严峻,目露厉色。崔弘升目光游离,不知想什么。
齐王知道白贼的真实身份,正因为如此,他才被李子雄和韦福嗣说服,与其秘密合作,结果短短时间内,他就获得了自己所需要丰厚的回报,然而,这个回报不符合李风云的利益,与李风云的预期背道而驰,于是两人“分道扬镳”,李风云不想被齐王所拖累,齐王亦不想被李风云所裹挟,两人的秘密合作随即中止。
但是,圣主不知道两人“分道扬镳”了,即便知道也不相信,为防患于未然,理所当然要想方设法打击两人,而这正是圣主诏令齐王和李平原参加第三次东征的重要原因之一。
齐王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他的对策很简单,充当打击李平原的急先锋,只要重创乃至消灭了李平原,他不但帮助圣主铲除了隐患,还向圣主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眼前事实告诉他,他的愿望可能落空,东征统帅部根本不愿接纳安东军队,甚至在攻击部署上,都没有考虑安东军队,这说明什么?说明安东军队可能不来怀远镇了。
李平原是什么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人物即便跳进东征战场这个陷阱,也会留下退路,而如今东征统帅部竟然公开表示不欢迎安东军队,甚至还会在粮草辎重等诸多方面设置障碍,这不正好给了李平原贻误不至的借口?而更严重的是,如果因为安东军队的贻误而影响到了第三次东征,统帅部岂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其祸?
齐王望着宇文述,等待这位东征大军统帅的回答。
宇文述不好不答,虽然他是东征大军的统帅,齐王不过是代行监军职责的辽东抚慰使,在东征统帅部里屈居其下,但齐王身份太过尊贵,另外齐王现在也是名义上的内史令,中枢最为权重的宰执之一,其身份和官爵都高于宇文述,所以宇文述毫无办法,只能把齐王高高供起。权力可以不让,但在礼法上绝不授人以柄。
“大王,到今日止,我们没有安东军的任何消息。”宇文述平静回道,“我们不知道安东军现在在哪?也不知道李平原现在在哪?更不知道他们将于何时抵达怀远镇,但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攻击准备,攻击之前我们不能有丝毫失误,为此我们肯定不能把安东军这个不确定变数放到攻击部署中,以免贻误战机,耽误大事。”
齐王暗自冷笑,继续追问道,“孤想知道,你们打算何时渡河攻击?”
“如果一切顺利,四月中,大军就能渡河东进。”宇文述看了一眼齐王,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从时间上推算,圣主应该到了北平,再有半个月,圣主就能抵达怀远。圣主一到,即可动攻击。”
齐王有些惊讶。四月中就能渡河攻击,这里面肯定有玄机。以他的估算,第三次东征即便不需要从国内各地征调诸鹰扬,也不着急从江南调运粮草辎重,远征将士也在辽东养精蓄锐已久,可以大大节约前期准备时间,但这种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准备工作太多,任何一个方面稍有疏忽就有可能导致致命后果,所以从圣主下旨到军队渡河攻击,两个月时间肯定不够,除非第三次东征的目标不是灭亡高句丽,而是摆出浩大攻势以胁迫高句丽投降,如此仓促一些也行,虚张声势嘛,又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但这显然不是圣主和中枢所期望的结果。
圣主力排众议,中枢劳师动众,好不容易动第三次东征,结果就为了一纸投降书?如果不把高句丽灭了,不把三年东征圆满结束,不开疆拓土,不把失去的损失补回来,圣主和中枢如何向天下人交待?高句丽的投降书掩盖不了中土失败的真相,圣主和中枢必将因此而威权丧尽,最终砸了自己的锅,断了自己的路,一败涂地,如此凄惨结局,岂是圣主和中枢愿意接受的?
然而,改革和保守这对核心矛盾已经让两京走向决裂,而这个决裂影响巨大,正在飞破坏中土统一大业,其中卫府更是深受其害。
军方本来就派系林立,如今更是一盘散沙,体现在第三次东征上,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军方统帅们既不愿做圣主的刀打击安东军队,以免与以裴世矩为的政治势力生正面冲突,又不愿让安东军队抢了灭亡高句丽的功劳,打了卫府的脸,但仅靠卫府远征军队,又没有灭亡高句丽的把握,稍有不慎还有可能劳而无功甚至打败仗,于是消极保守,以水6并进、三路进攻,摆出浩浩荡荡的阵仗,来胁迫高句丽投降,如此一来,卫府的脸面算是勉强保住了,至于圣主和中枢的利益,那就置之不顾了。
同样,这也不符合齐王的利益。齐王是想借助第三次东征开疆拓土,以累累功勋来开创自己美好未来,岂容军方大佬们摧毁自己的希望?
“孤还想知道,如果没有安东十万大军,仅靠现有远征力量,你们能否攻克平壤,灭亡高句丽?”齐王直言不讳,厉声追问。
宇文述神色冰冷,一言不。郭荣、李景、薛世雄、崔弘升亦是神情冷峻,沉默不语。
“诸公不答,孤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们并没有攻克平壤,灭亡高句丽的把握?”
五位卫府大将军依旧不说话。
“既然你们没有胜算,为何还要仓促攻击?为何不等待安东大军的到来?”
宇文述迟疑少许,语含双关地说道,“大王,圣主一到,攻击就要开始,否则卫府就要承担贻误之责。”
“据孤所知,李平原于二月十五率军离开安州,开始东进辽东。如果一切顺利,四月初,最迟四月中,安东大军就能抵达怀远,不会耽误攻击时间。”
“大王,如果李平原不顺利呢?安东大军不能及时赶到怀远呢?”宇文述反问道。
齐王沉吟片刻,毅然说道,“孤立即遣使北上,督促李平原快马加鞭,务必于四月中抵达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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