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了府门口,杨昊掀开帘子就跳了下去,返身來扶晴儿下车,晴儿责道:“你还是这么莽撞,地有多滑,摔倒了怎么办。”
杨昊道:“我的好孺人,留着这些话教你儿子去吧。”
汪春迎上來,说:“余将军在等您呢。”
杨昊道:“哪个余将军,余晨湾,他來见我作甚么。”
汪春见晴儿已经进了府,周边沒外人,这才说道:“昨儿有人告发仇士良谋反,今早京兆府抄了他的家,在夹墙里抄出了一些信笺,据说牵涉了朝中许多大员,朱桦虽然捂着掖着,仍不免透露了风声,各路人马纷纷想辙呢,他此刻來,必定也是因为此事。”
杨昊边听边走,听完,人已经到了大书房。
余晨湾一身便装,迎过來说:“郡王恕罪,叨扰了。”
杨昊道:“你我前世无仇,今生有缘,何來叨扰之说,我第一次入宫见到的第一位驸马就是国公您啊。”
余晨湾道:“我做驸马以后,第一个打我的人就是你,说起來我们还真是有缘。”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引进书房,汪春上了茶,余晨湾喝了口茶说:“兄弟此來,是有事相求,万望郡王不要推辞。”杨昊道:“驸马身令禁宫锁钥,盛眷正隆,朝臣谁不巴结,求我一个闲王何事。”
余晨湾道:“您是闲王不假,可大总管也是真,不瞒大总管,兄弟添列元和社七佩剑之列,将來五社一统就是大总管的麾下,兄弟这事,非大总管不能解。”
杨昊笑道:“恕杨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驸马也是佩剑,由此也可见五社隔阂之深,到了非一统不可的地步了,啊,老兄有何难处直说无妨,但能尽力,绝不推辞。”
余晨湾赞道:“爽快,五社一统,兄弟必举荐大总管为政务堂之首。”杨昊谦了几句,余晨湾这才切入正題:“今晨京兆府抄了仇士良的家,在夹墙之中发现了谋反的证据,其中就牵连到了小侄余勇,小侄一向在边军效力,与阉党从无半点瓜葛,遭人如此构陷,岂不是冤死了。”
杨昊道:“是非曲直,老兄就能判定清楚。”
余晨湾道:“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小侄若与阉党有半点瓜葛,兄弟情愿同罪。”
杨昊道:“你如此维护他,莫非他是你的私生子。”
余晨湾的脸一时红一时白,正要发作,杨昊笑道:“玩笑,玩笑话,老兄的心意我知道了,但能尽力,在下绝不推辞。”
余晨湾长揖致谢,即命随从将礼品奉上,杨昊欲待不受,他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杨昊旋即让汪春备马,冒着风雪去了京兆府,京兆府尹朱桦见杨昊冒雪而來,惊道:“郡王有事唤卑职过去便可,何劳大驾。”
接入内室,又以刺马营内礼参拜,杨昊道:“听说你们抄了仇士良的旧宅,发现了一点东西。”
朱桦道:“大总管冒雪而來,卑职就知道是为了此事,卑职劝大总管,此事您还是不要过问了。”
杨昊道:“是陛下的意思吗。”
朱桦道:“为国锄奸,乃人臣的本分,何须陛下吩咐。”
杨昊道:“陛下近來操劳国事,精神困倦,此事不必惊动他,你把查抄的东西移交给我便是。”朱桦厉声道:“恕下官不能从命。”杨昊道:“你不必从命,东西我自己拿好了。”即命东方兰看着朱桦,令汪春去取所抄之物。
朱桦怒道:“我要参你违制越权。”
杨昊道:“你最好想明白,身为佩剑,不遵大总管的谕令是何下场。”
朱桦翻着白眼,恨的牙齿发痒,却也无可奈何。
杨昊回到崇仁坊时天刚擦黑,宫里忽宣旨让他进宫。
李炎是在东风楼接见的杨昊,东风楼即李昂所宠杨妃旧居雨花阁,王拂儿相中后,李炎下旨将里里外外装饰一新,更名为东风楼。
杨昊路过太液池时,雨雪朦胧,北风劲吹,别有一番苍凉的意境,他多看了两眼,不觉就吃了一惊,那湖心水榭上正有一名宫妃在舞蹈,周围观看的只是几名太监宫女。
杨昊问引路的小太监宫妃是谁,小太监答道:“是孟才人。”
杨昊又问:“这大冷的天,她跳舞给谁看。”
小太监有些为难,支吾着不肯说,杨昊脱下手指上的戒指塞到他手里,小太监才说道:“今儿黄昏,陛下去玉符宫,要孟妃歌舞助兴,孟妃不愿意,说怕出汗,陛下恼了,说‘你怕出汗,就到太液池上的水榭里跳,那儿倒凉快,’打午后到现在,孟才人一直跳着沒停,王才人去给她求情,反挨了陛下的责罚。”
说话间到了池边的雨花台,小太监让杨昊留在土山下,他去禀报,还沒挪开步,站在宫台上的李好古就叫起來:“请郡王快上來吧,陛下等着呢。”
东风楼里暖意袭人,沒走几步,杨昊满脸都是潮红,李好古服侍杨昊脱了外面的斗篷,又让他喝了杯热酒暖暖身子,这才引他入内室相见。
李炎斜倚在软榻上,正看王拂儿歌舞,见杨昊來参拜,便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吭声,也不要遮挡他的视线,一边坐着去。
李好古给杨昊搬了个绣墩,杨昊端端正正地坐下观舞。
王拂儿的歌舞正到紧要处,李炎的一腔心思全在她身上,红着脸,瞪着眼,张着嘴,手里急促地打着节拍,乐的呵呵直笑,杨昊已经不是第一次观赏王拂儿的歌舞了,每次看都有一种新的感觉,这个王拂儿真是妙的不可方物。
一曲舞罢,王拂儿撒娇似地跌进李炎的怀里说:“奴家再也舞不动了,求您饶了奴家吧。”李炎捏着她的脸蛋,问:“还敢违逆朕的心意吗,别仗着朕宠你,你就敢蹬鼻子上脸,惹恼了朕,朕定要严惩不贷。”
王拂儿把头直摇,嘴里发出猫叫一样的声音,乐的李炎哈哈大笑,他轮开把掌,在王拂儿屁股上拍的啪啪发响,王拂儿“哦”地一声惊跳起來,捂着屁股,羞怯难当,又不敢走,倚着他撒娇厮闹。
李好古捧了碗温茶上前去,李炎接过來,先喂王拂儿喝了两口,拍着她的脸说:“朕有事,你先去吧。”
王拂儿捧着李炎赏赐的茶,躬身后退,一脸肃容,路过杨昊面前时,似有心又似无意地向他眨了下眼,杨昊明白她是提醒自己要为孟瑶求情。
众人皆散去,汪春关了内室的门,门很厚,内外都包有层皮,绝对隔音。
李炎问杨昊:“來时看到孟瑶了吧,知道朕为何要处罚她吗,朕其实是很喜欢她的,论美貌论聪明她都不比王拂儿差,人人都说王拂儿舞跳的好,可朕看,她的舞跳的更好,比王拂儿还要好,可是朕还是要罚她,因为她恃宠而骄,不知轻重,朕的江山,朕來做主,轮不到她來说三道四,她敢给朕脸色看,朕就罚她到风雪里跳舞,跳到死为止。”
李炎恶狠狠地说完这些话,禁不住气喘起來,他打开手掌边的一个木盒,从里面取了一枚红丸吞了下去,闭上眼,屏住呼吸。
那东西真像是仙丹妙药,片刻之后,他再睁开眼,已经是神采奕奕了。
杨昊道:“陛下还是少服食红丸,有弊无利。”
李炎哈哈笑了起來,点指着杨昊的脸,说:“你,也不识时务,朕摆这么大的阵势,又给你说了这么多,一点用都沒有,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杨昊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李炎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行啦,我叫你來,不是听你來教训朕的,朕是天子。”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喘了起來,额头上竟然起了一层虚汗。
杨昊掏出手绢递过去,李炎沒接,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又喝了两口茶水,这才说道:
“你有一颗忠直之心,给了大唐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你居功至伟,这些朕心里有数,可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要逼朕,身为臣下,目无君父,是何居心,你要置朕于何地。”
李炎猛烈地咳嗽起來,声音透不过结实的木门,就绕道窗外,穿过漫天的风雪,拐了一个弯钻进有心人的耳朵里。
王拂儿揪紧了心,李好古则急的在红门前只打转,拍着手道:“这位郡王,每回來都惹陛下动气,这可怎么好哟。”王拂儿一言不发,默立在那,身上穿着汗透的舞衣,些微有些发抖,宫女们几度劝她去更衣,她都不予理睬。
咳嗽声一晃即逝,且再未响起,李炎又吞了一颗红丸,恢复了许多精神:
“朕说了这么多,你就沒什么要说的吗。”
杨昊道:“大唐之乱,首在刺马营,根也在刺马营,刺马营不去,大唐的天下不会安宁,臣,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李炎冷笑道:“你打算怎么做,五社一统,把大总管改成判事就万事大吉了。”
杨昊低声道:“这是换汤不换药。”
李炎道:“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孟琼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她是个满嘴谎言的人,从无一句真话,摩纱是朕一手扶植起來的,朕待她之厚并不下你,她却负朕最狠,朕是不得已啊,不得已才下此毒手,朕心里也痛啊。”
李炎抹了把泪,打开木盒捏起一枚红丸,手指又开始颤抖。
“我知道你们笑话朕信奉神仙,你们都不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朕相信,朕相信唯有神仙才真正活的逍遥自在,才真正能放得下……凡人就做不到,明知是错,还要去做,明知是毒,还离不开它,明知刺马营是祸乱大唐的恶瘤,却不能亲手摘除它。”
涕泪不停地流了下來,他脸上的每寸肌肉都不停地抽搐颤抖,眼角也湿漉漉的。
李炎颤抖着吞下了红丸,闭目休养后,用一种万分悲哀的语气跟杨昊说:“朕之所以看重你,是朕相信你是个能放下的人,朕已时日无多了,朕的江山帝王梦到头了,可朕不甘啊,朕还有很多事沒做呢,中兴大唐,朕沒做到啊。”
杨昊进言道:“陛下还有机会。”
李炎惊喜地跳起來,握着杨昊的手,激动地问道:
“朕还有机会吗,朕真的还有机会吗。”
杨昊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内室的木门开启,王拂儿和李好古一起迎上前去,杨昊向李好古宣达李炎的口谕:“陛下说,教孟才人回宫思过。”王拂儿大喜过望,却不敢有太多表示,只是催促李好古赶快派人去传口谕。
她向杨昊投去感激的一瞥,杨昊沒有回应,冒风顶雪离开了东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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