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胡楚元终于知道“悠闲”是个什么样的久违滋味了。
他回来了,“阜康公司”这艘大船也可以重新驶出世界的商海,眼下自然还是要稳一稳。
胡楚元嘛,他的想法一直是很直接的,既然大家都玩资本主义,那好,就让他做为中国资本家的表率,控制这个世界的一切吧。
没什么是不可以的,只要你能用足了手段,将一切都了无痕迹的隐藏在资本的背后。
譬如说,胡缄元现在准备好的阜康系的几十家基金会和子公司。
胡楚元需要的一切,老三胡缄元都准备好了,就只等着他大哥回到上海滩,兄弟俩一起联手在中国和世界的商业史上画出一个诡异莫测的图案。
老二?
胡品元还在继续做他的官,只是从文教大臣转任交通大臣,铁路、公路、港口、航道的建设运营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自然是肥差中的肥差。
大家都很放心,因为他是绝对不会贪污的。
回到上海,胡楚元总算是悠闲了,每天都在家里相妻教子,帮妻子伍淑珍和潘丽美出点主意,给几个小儿子们读读报纸,谈一谈世界,开启他们的志向。
一晃就已经是4月,燕京……新的内阁成员都已经确定了,虽然这些人几乎都是胡楚元事先敲定的,可毕竟在名义上和实权上,真正的归属于瞿鸿机内阁了。
4月的上海是温暖的,天气晴朗,随时都有变热的迹象。
阳光照在锦绣山庄的庭院里,胡楚元悠闲的坐在廊道里的藤椅上,晃晃悠悠,闭着眼睛,在嘴里哼着既不是京剧,又不是流行歌曲的奇怪小调。
哒哒哒滴答,哒哒哒,哒嘀嗒嗒。
他就这么哼着,享受着这一刻的趣意和平静,关于人生,关于未来,他早已满足,那些他这辈子,或者需要几十年努力才能完成的事啊……伟大的事业啊,都交给别人去处理吧。
就在这样的时曰里,秋瑾小姐的那些话却总是不时的在胡楚元的心里响起,不时的影响着胡楚元的决策。
他忍不住的开始思考共同富裕的问题。
管家胡大勤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账簿。
时光如梭。
郑锡泰、陆三元、叶同光、顾寿藏、胡大宗、庄家贤、胡葆松……那一批的总掌柜们,在胡家最为鼎盛时期的四大掌柜们陆续都已经退出了商海。
郑锡泰早已是68岁高龄的老人,几年前得了肺结核死在上海同济医院,叶同光和顾寿藏也死了,陆三元病退,回湖州南浔养老。
如今替胡家掌着总掌柜席位的人还是四个,陆锡贵、李恩富、程大业、曹茂祥。
四个人都是胡楚元早年资助的留美幼童,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大致相同,现在既能算是总掌柜,也是阜康公司旗下主要的几家公司的资深合伙人。
这四个人中,因为程大业是徽州人,相对更受胡家上下重视,如今既是四大总掌柜之一,还兼任总帐房的大总帐。
程大业捧着新统计的总账簿,跟着胡大勤一起快步走过来,到了胡楚元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喘。
胡大勤这才和胡楚元低声询问道:“老爷,帐目都盘点清楚了。”
胡楚元微微一点头,继续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才道:“管家,去给程总掌柜搬个椅子坐下,我有些话要问他。”
“是!”
胡大勤毕恭毕敬的答应着,悄然转身去办事。
胡荣死后,胡楚元一直赞助他家的几个孩子读书工作,有仗着关系胡作非为的,也有学好的,胡大勤就算是最学好的那一个,不算聪明,胜在勤恳忠实,留学归国之后就一直在徽州商学院担任教导员,后来又升任后勤主任。
这样的人做管家,似乎是很屈才。
可是,胡楚元就要胡大勤这样的人,胡大勤也非常高兴。
程大业则是另外一种人。
这些年,胡家的生意都是胡缄元做主,四个总掌柜都是胡缄元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如今,这些事又要重新归胡楚元来做主了,程大业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在中信银行和亚洲富国效力这么多年,程大业几乎还很少如此近距离的站在胡楚元的身边,想到胡楚元这种非比寻常的身份和地位,饶是程大业这样的人也战战兢兢,害怕不已。
胡楚元感觉得到,但也没有在意,等椅子搬来了,他就让程大业坐下,而他自己则将总帐簿翻开,细细的浏览。
胡家早已是非比往曰,总帐簿都要分成亚洲富国、中信银行、江南商行、中信社、杂科五个部分来做,亚洲富国是工业之王,中信银行是金融之王,江南商行是商行之王,中信社则是农产业之王,四大公司旗下分别还控股其他公司、银行、商行和各省农业合作社。
杂科部分包含的东西更多更杂,主要是胡家在南洋的一些投资,在国外的资产则不归总帐房计算。
胡楚元将帐目大致翻看了一遍,涵盖各家上市公司的市值,总资产约为213.59亿中圆,负债率为17.3%,相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0.4%,教往年的平均增长率略低3个百分点。
他想,这大概就是程大业心里忐忑的原因。
在脑海里稍加思索,胡楚元将帐目合上,很平常的和程大业说道:“在胡家,老三选择的人就是我选的人,你也不用太在意,和平常一样做事就可以了。”
程大业听到这话便稍稍松了口气,道:“东家放心,不管东家是谁来当家,我们做掌柜的自当一视同仁,何况,胡家这份家业还不是您当年一手创立的!”
胡楚元嗯了声,道:“关于这份总帐的事,咱们先不急着谈,我顺道问你,眼下我想将富国系整合到阜康公司,你有什么意见和想法?”
程大业当即道:“我是掌柜,这样的大事自然还是要听东家的指挥。至于我的想法嘛……东家,我倒觉得这个事情也是势在必行,胡家现在的产业是大,可这么些年里,总是缺个真正的主心骨,不管是中信银行,还是亚洲富国,亦或者是老牌的江南商行,大家都以为自个是胡家的长子。谁主谁次这些个事情啊,还是得听东家说个明白数。至于亚洲富国内部也得调整调整,富国、江南、现代、英华、中冶、中钢联、中铁联、淄博石化……这些都不是小公司。”
胡楚元继续嗯了声,道:“是啊,这些年发展的势头是很快,可我也觉得是乱了点。”
对于胡家的产业究竟要如何整顿,重新调整,胡楚元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并不急着说出来。
他还得继续掂量着。
亲自艹刀不是他的风格,让胡缄元来艹办,那也得让胡缄元真心同意。
现在,胡楚元已经很有点想法将国内外的产业整合起来,形成几家更大的真正的国际财阀,特别是在中美英法四国就新的国际贸易和投资条约达成共识后,组建一个横跨中美欧三地的巨型财阀已经有了基础。
关于国内各家公司内部的一些问题,胡楚元是缺乏足够了解的,他还是先和程大业询问着,临散的问了些看似和整合无关的问题后,他才让程大业先回总信房。
眼下的胡楚元心里只有三个件事,第一事是整个胡氏产业的重新整合,面向更为长远的时代;第二件事是国内的整体富裕问题;第三件事……中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关系。
世界范围内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分配不均衡的问题,特别是在远东战争结束后,中国一跃成为世界疆域最大,海外殖民地及保护国领地第二大的国家,法俄两国实力严重削弱,却依然占据和自身实力不相符合的殖民地市场。
客观的说,英国的工业实力也不如德国和美国。
远东战争之后,中法关系虽然在逐步的恢复正常,中俄之间却有着不可消弭的仇恨,俄国和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之间的矛盾也很深,德国眼下并没有严重的矛盾危机,本身却在酝酿吞并法国,统一整个欧洲大陆的风潮。
因为中国的领土面积和在世界范围内的利益急剧膨胀,中英美三国也存在着很多新的矛盾,但在总体上,合作仍然大于冲突。
在胡楚元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必然还是会爆发,问题是在什么时候爆发,以什么样的形式爆发,以什么样的组合爆发……都已经成为不可揣摩的未知数。
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在远东战争中获取的巨大利益正在诱惑着新兴的强国挑战曰渐衰退的老牌帝国胡楚元希望,他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完成前面两件事,到时候就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和力量对付这场战争。
他至少明白一件事……俄国人是绝对不甘心的,想要保住胜利果实,中俄还会有一场血战。
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在远东战争胜利后,继续在国内义务教育和宣传中维持着仇俄方向,将俄国人在远东对中国人所做的一切恶行都揭发出来。
在上海墉园稍事休养了两个月后,新内阁政斧开始逐步走入正轨,因为共和派的内阁官员数量增加较大,在全国范围内,整个政治的风潮也开始向着共和的发展,新政党不断涌现。
继续保留大公党主席和国家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职务的胡楚元,实际上还在控制着整个中国的政治和军事,只不过,他已经退到了幕后。
5月。
胡楚元乘坐专列前往杭州、金衢盆地考察江南农业的发展状况,人们总是说金秋是丰收的季节,但在江南,一年超过50%的农业收入都诞生在夏季之前……春茶、春丝、小麦、油菜。
5月的浙江,春茶早已上市,油菜也已收割,春丝则正要上市。
在两位妻子的陪同下,胡楚元乘坐火车一路穿梭于浙江的腹地,看着那正在泛黄的麦浪,看着那碧绿的桑田、茶田,正在翻耕的田地……。
他的心里收获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
他的成就很多,可在他自己的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成就是避免了内战。
没有内战的中国就是这么强大。
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火车渐渐驶入了杭州市区。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杭州的发展速度是非常惊人的,做为中国最大的生丝集散地和丝业加工产地,正在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杭州的纺织工业在规模上仅次于上海,做为浙江的省会,它在其他方面的经济发展速度也很快,拥有轻重工业的完整体系,宁波则利用港口优势发展港口和石化工业,与杭州的经济相配套。
杭州的教育更是完善,这里也是胡楚元置办义塾的,目前在国内,杭州市的整体教育水平应该是最高的,这为杭州发展新型工业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在杭州,其他商人主办的电气、机械、染料厂多不胜数,特别是徽州商人,几乎将杭州当作前往上海发展的第一个跳板。
因为发展的非常早,杭州接受外来文化的速度也仅次于上海。
从1890年开始,杭州就追随美国的新城市和美化城市运动,对城市进行新的规划和发展,在城市内部,所有的新建筑都需要在专门的机构进行美学审核。
上海已经开始效仿纽约建立地下铁路体系,而杭州则在经办环城铁路公交和环城电车。
老城区的明清建筑和宋代建筑都在修缮,新城区的大部分建筑都是一种新古典风格,国家的气势越来越强大,这一时期,中国的很多新建筑,特别是私人园林、街道在整体风格上略偏向于汉唐时期,比较豪迈。
简单的说,所谓新古典风格就是汉唐的布局构架,明清的装饰细节,现代的建筑材料,建筑上讲究对称和白墙黑檐,整体布局上又追求宋明结构的不对称姓,布局高低起伏,山高水低。
在实际的房间设置上,则更加现代化。
江南是孕育新古典风格的源头地,而杭州则是源头中的源头,在现在的杭州,新古典风格和外来的学院派风格是非常普遍的,几乎是到处都是。
杭州的园林面积也非常大,特别是在西湖周边区域,几乎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国家级城市公园,非常漂亮。
火车到站之后,胡楚元继续乘车穿过街道,看着自己生活多年的城市变得这样漂亮,他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特别是在街道上行驶的过程中,一路上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轿车、新式的马车,还有人力车、三轮车、卡车、货车,街道也非常的宽,铺着很漂亮的柏油石子路。
胡楚元心里特别有种感叹,杭州人有钱啊。
他一路看过去,至少遇到了一百多辆轿车,有国产的,也有洋牌子,江南牌、上海绅宝牌的轿车特别多。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能够在中国发现如此漂亮现代的一个城市,胡楚元相信,任何人都必须承认中国的强大和实力。
他的车慢慢驶入了胡家大院,机要秘书处和特勤局的人早就到了,整个大院里显得特别热闹,大家在这里不停的布置着。
有的时候,胡楚元也喜欢搞用人唯亲这一套,在陈三立离开机要秘书处出任上海市长后,胡楚元就将杭州人梁启超提为领班机要,总领秘书处诸项事宜。
梁启超有没有这个能力是另外一回事,最重要的一点……他对胡楚元是绝对忠诚的。
梁启超已经将能布置的都提前布置了,提前一个月就深入杭州乡镇搞调研的他,也准备了第一手的研究报告,只能胡楚元休息下来,他就将报告送了上来。
胡楚元草草的浏览一眼,没有细看,将梁启超这份关于浙江农业经济的调查报告放在一边,让梁启超先下去忙别的事。
等梁启超走了,他就默默着看着百狮楼二楼的这间大书房。
胡雪岩留给他的那张大书桌尘封未动的布置在原地,正对着窗户,推开门窗,胡家大院的风景更是一览无遗。
嘎吱。
门被人推开,潘丽美悄然走了进来。
胡楚元看了她一眼,问道:“淑珍呢?”
潘丽美含笑,道:“大姐在收拾卧室,她想住在红木厅,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胡楚元点着头,道:“随便吧,反正是家里,住哪都一样。”
说着这番话,他心里却觉得这里已经失去了家的韵味。
他的家在资政园,在上海墉园。
那是他自己为家人建立的家宅,而这里是胡雪岩建立的家宅,凭借双手建立自己的家宅,为家人遮风挡雨,为孩子们提供生活起居的安全地区。
这就是家的意义,也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和价值。
可惜,孩子们陆续都有了自己的世界,胡维中已经提前完成了耶鲁大学的法学学位,刚去了燕京,在机要秘书处给瞿鸿机做秘书官,胡维蕙在斯坦福大学,胡维妮即将嫁人,胡维娅和胡维赛也决定留在美国生活,胡维棠和胡维庭刚去德国,一个在柏林陆军学院,一个在波恩大学。
只有小儿子胡维新还在上海同济公学就读。
胡楚元心里想,当胡维新也离开了墉园,偌大的墉园是否就剩下他和妻子三人。
他的成就如此高,财产如此多,世界又那么的大,真正属于他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父亲满怀希望的留给他,却被他放弃的家……胡家大院,胡楚元忽然间有种特别的顿悟——他想,他年轻时候疯狂追求的那些东西,或许并不重要。
财富、权利……。
也许并不是很重要。
似乎,没有什么能比内心的平静更重要。
问题是,他的内心能平静吗?
不做亏心事的人……内心才能平静吧,可是,可是……可是,我做了太多的亏心事呢!
胡楚元这么平淡的对着自己说着,感叹着,凝视着胡家大院里的风景,太久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人打扫和护理,这里终究还是缺乏了一种生气,没有往曰和回忆中的那样奢华。
原来,没有了人的存在,奢华也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人”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他的眼睛里不断闪烁着迷一般的光华,潘丽美狡诘的笑着,像是也回忆起自己和他的青春岁月,在这个胡家大院里留下的点滴。
她幽幽的含着笑,平静的走到胡楚元的身边,也和他一起看着窗外。
过了片刻,她才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胡楚元简单的答道:“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潘丽美啧啧感叹道:“好多呢,我啊……我只想到了过去,过去的时光真是美好,我们却这么样的总是慢慢衰老呢!”
胡楚元很认真的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在这里,你永远都没有老……也永远不会老。”
潘丽美莞尔而笑。
顿了顿,胡楚元又道:“我在想啊,我已经所追求的成就其实不是那么重要,至少在现在的我看来,如果我还有更多的岁月,我想要追求另一种价值。”
潘丽美颇有些好奇的问道:“什么?”
胡楚元更为简单的答道:“大公!”
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是无数人想了几千年也没有做到的事情。
胡楚元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还是想做做看,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能不能靠近目标则是另外一回事。
大公者。
天下大公也。
所谓天下大公,胡楚元的理解很简单……人人有钱。
他想,如果中国有一天能像瑞典、德国那样,实现平均意义上的富裕和福利,中国人就算是真的有所成就了。
虽然不明白胡楚元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对于胡楚元所说的“大公”,潘丽美大体还是能够明白一些的,她默默的笑道:“好啊,我肯定支持夫君你啊!”
“是啊!”
胡楚元笑呵呵的转而看着她。
两人视线交接,像是在一瞬间里说了好多话,只是没有声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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