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老虎,南昌城如火炉。<>
曾渔立在庙门檐下荫凉处看着庙前广场充塞着的炽热阳光,迟迟不挪步,似乎有点怕走到那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去——
白马庙前熙熙攘攘,炽烈阳光下的各种叫卖声显得有气无力,倒是蝉们不知疲倦地聒噪不已,这景象与半个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庙前台阶边少了一个卖画人,但对曾渔而言,眼前风景不殊,却自有心情之异,与白袍客一席谈让他心头大起波澜——
现在还不清楚白袍客究竟何许人,但显然很有来头,应该与老谋深算的徐阶有关,从那些台垣官的奏疏抄件来看,此番倒严声势很不小,曾渔心想:“白袍客到严嵩父子的老家收集严嵩父子罪证的吗,可找到我头上做什么?难道要我指证严世蕃的罪恶,或者说让我做无间道在严府当卧底?可我待在严绍庆身边就是做卧底又能收罗到什么罪证!”
真是匪夷所思,曾渔摇着头,很难猜透那白袍客找到他的真正用心,事已至此,多方猜测也无益,现在他与那白袍客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若白袍客真是徐阶一党,方才那一幕简直就是要把他往严嵩奸党的路上逼,逼上梁山啊!
逼上梁山也还罢了,问题是如今严嵩都八十岁了,他就是投靠严嵩为其出谋划策与徐阶争斗,严嵩也活不了几年啊,严嵩一死,以严世蕃的狂妄放肆,不败亡绝对是没天理,所以做严党是铁定没有前途的,更何况严世蕃自恃聪明绝是唐代的洪州观察使韦丹号召军民筑堤栽柳,故名韦公堤或者万柳提,清明踏春时节,南昌城男女老幼绕湖放歌,极为热闹,算是南昌一景。
曾渔和四喜沿万柳提向北,前面就是文昌宫,四喜道:“少爷拜拜文昌帝君吧。”
文昌帝君管士人功名禄位,现在乡试临近,香火极盛,曾渔就进文昌宫拜了拜文昌帝君,心里不禁想:“文昌帝君是道教神仙,而我是天师府的准女婿,与帝君算得牵亲带故了,不知帝君会不会格外包庇一下,嘿嘿。”这么想时,方才在白马庙的一幕又浮现心头,主考官陶大临,真是陶大临吗,过几天就会见分晓。
曾渔在文昌宫附近沿湖一带问了几家客店,竟然已经被预订到了下月中旬之后,主仆二人只好继续往北,一直快走到北操场才问到一家名叫“春风楼”的客栈可以订房,往日这里免费供应早餐的上等客房也才八分银子一天,现在涨到了一钱三分,说到了月底还要涨,而且客栈现在没有八间空房,有几个客人要到本月二十日后才退房,曾渔付了一两银子订金,说等到二十日再来看房,要八间,上房中房皆可,住一个月,说好上等房一钱三分、中等房一钱,双方写了份简单的文契,画押后各持一份,金额不大,也就没找保人居间。
办完这件事,差不多就是申时末了,主仆二人绕过东湖北端,过北操场,经由南昌城的东门永和门出城,回到象湖庄园天都已经黑了,这一带到了夜晚就安静得吓人。
严绍庆还在等着曾渔用晚饭,问知曾渔见过黄提学了,又去东湖预订了客栈,严绍庆道:“那些秀才相公既是曾先生的亲朋好友,就住在友竹居好了,那里空屋甚多,就是几十人也尽住得下。”
曾渔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生员们聚在一起难免高声吟诵甚至纵酒喧哗,住在贵府里很不方便的,到时我也要搬出去与他们同住,诸文友正好一起切磋时文。”心里在想的是:“分宜严氏已是日薄西山,我自己严党之名洗刷不净也就罢了,怎好拖别人下水。”
严绍庆是诚心邀请的,力劝曾渔和朋友们都住到友竹居和象湖庄园来,曾渔坚拒,严绍庆怏怏不乐,忽道:“有一事学生还没告诉曾先生——”
曾渔道:“可以说吗,不方便说亦无妨,谁都有些私密事。”
严绍庆道:“不是什么私密事,学生本想待曾先生乡试高中后再禀明,其实先说出来也没什么,学生不是恩荫为中书舍人吗,学生今年十六岁,按律已是成丁,可以进京赴任了,学生是想等曾先生高中举人后与曾先生一道进京,也好朝夕受教。”
曾渔灵光一闪,心道:“难道那白袍客及其幕后主谋是料到了这一点,这才想要拉拢我吗?”
严绍庆见曾渔神色瞬间凝重,不免有些吃惊,道:“曾先生,曾先生,学生言语有什么不妥吗?”
曾渔摆摆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理了理心绪,说道:“绍庆公子,你以为我在贵府做伴读——”
“是做老师,做先生。”严绍庆赶忙纠正。
曾渔微微一笑:“这是方塘先生和绍庆公子的抬举,当初令尊大人是要我做你和严绍庭伴读的,我比你也只大了五岁,哪里配做你的老师。”
严绍庆不知曾渔今夜为何说起这些,道:“学生视曾先生为师,终生为师,曾先生说这些莫非是怪罪绍庆有何礼数不周之处,请曾先生明言,学生一定改正。”
曾渔温言道:“你我师生如此投缘,你对我更是敬重有加,哪里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来严府并非攀附权贵——”
严绍庆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曾先生的人品谁人不敬。”
曾渔道:“好,既如此,我有个忠告,请绍庆公子一定要采纳。”
严绍庆恭恭敬敬道:“曾先生请说,学生无有不从。”
曾渔道:“这中书舍人一职你暂不要去赴任,就推说体弱多病,再过两年赴任不迟。”
严绍庆愣了愣,点头道:“我听曾先生的。”话虽如此说,但眼神里透着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