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筵讲,被闹了个鸡飞狗跳,若论罪过,足够徐麟吃不了兜着走的。
但人家万历皇帝都只是呵呵大笑而去了,文华殿里的阁臣们也不好擅自处置他,遂派了个从九品待诏,把徐麟直接送到了武英殿后的浴德堂,交给了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
那骆思恭是个精瘦的五旬老头,颧骨高耸,皮肤黝黑,长须稀疏,嘴唇很薄,长得一点都不富态,说话的时候还总喜欢眨着眼皮,这个习惯让他的双眼越发显得炯炯有神。只是因为久居特殊职位的缘故,骆思恭的脸上有着一种矜持的威严,更有着一种阴鸷的压力。他召见徐麟之时,浴德堂内陪同的几个同知和佥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显然,他们都领教过都指挥使大人的官威。
尽管徐麟被文华殿的闹剧弄得心情大坏,却不敢在都指挥使大人面前马虎了礼节。恭恭敬敬地行了参礼之后,徐麟起身又复拜下,然后行下那子侄拜见父执辈的大礼,却不当众说明此礼的缘故。最后,徐麟方才垂手而立在一旁,向骆思恭禀报追捕蛮夷奸细的成果,言语间,徐麟少谈自己追捕得如何如何艰辛,却大赞其公子骆养性在应天城里居中调度的运筹帷幄之功。
骆思恭一直在打量着徐麟,见他的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又把追捕奸细的活做得有声有色,非常给在南京的儿子脸上增光,不由得哈哈大笑。
“好,好,好。徐副千户果然如犬子所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能在偶然相逢间,便识破番邦奸细一行的鬼魅居心。足见你练达机敏。能在酷暑时节,不畏万里跋涉地紧追不舍,足见你坚忍不拔。最后一举擒获科尔沁小贝勒并斩杀番邦的大祭司,却不居功自傲,实在难能可贵。田大人,你是执掌赏罚升黜的指挥同知,徐副千户的从优叙议,就交由你去办了。”
那指挥同知名叫田尔耕,乃是锦衣卫里仅有地两名从三品大员之一。除了赏罚升黜之外,他还执掌着大汉将军“仪仗队”。听见骆思恭的吩咐,田尔耕一面飞快地闪了徐麟几眼,一面则含笑凑近骆思恭的耳边,低声禀说了文华殿里所发生的事情。
“……骆大人,卑职建议,先把徐麟的升赏搁置几天,看看风头再说:皇上当时的确没有为徐麟的君前失仪而生气,但阁老们以及一帮清流则未必,说不定会动本弹劾他的。若我们锦衣卫这边先升赏了徐麟。那边的弹劾奏章却满天飞,只怕到时候,我们都指挥使司会非常地被动,搞不好,火气会都冲着我们几人来呢。”
搁置升赏的建议,无疑是老成之言。那骆思恭估计没有料到有这等闹剧,明显地愣了一愣。也看了看徐麟,沉吟片刻,便有些为难之色。
而田尔耕的声音并不是很小很小,徐麟也听到了个大概,闻言之下顿时心都凉了半截。正想主动辞谢,不料骆思恭已经有了决断,一锤定音道,“功是功,过是过,无须搁置。你们去即刻叙议吧!”
众人尽皆愕然,田尔耕干咽了一口唾沫,无奈地带着属官们去照办。徐麟也是很不理解,既然为难,老骆何必非要这么干呢,难道是要向我示恩?我都和你儿子结拜兄弟了,今后只能跟着你们骆家父子走,完全没必要再强行施恩啊。
等那帮属官都辞出之后,私底下重新见礼,自免不了一番谈及应天的家常话。见徐麟有些郁郁拘谨。骆思恭心知他是为文华殿一事犯愁,便笑呵呵地向徐麟贺喜,“贤侄不要苦着脸嘛。别听田尔耕的屁话,他就那点见识,你若听他的话。保管你年都跟着他过错!呵呵。他认为你捅了篓子,老夫却要恭喜贤侄。你遇到好机会啦。”
徐麟大觉诧异,这机遇已经倒霉到姥姥家了,还好?
“贤侄啊,田尔耕是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你若想混好锦衣卫,就永远记住一条:不管朝廷官员们有多少派的党,锦衣卫也永远只有一个党魁,那就是皇上!只有皇上才掌管着我们缇骑的荣辱悲欢,所以,锦衣卫之人要想混得出人头地,并不在于官声有多好,也不在于有多少朝臣喜欢你,圣眷才最重要。而我朝官员总喜欢和皇上争辩,动不动就来个百官谏午门。皇上呢,也因为爱子无法当太子,与大多数臣子斗气好多年,君臣之间沟壑甚深。所以啊,今日你机缘巧合,用人头吓得一帮道貌岸然的讲经大臣,情急之下丑态迭出,呵呵,皇上看得肯定解气极了,他那一通龙颜大悦,是发自内心的真喜欢你!”
……因祸得福?
徐麟恍然大悟,细细回想当时万历地表情,还真的是这样的呢。
顿时,徐麟心中的阴霾去了一半,不再耿耿于怀文华殿中的闹剧了。不过,郑贵妃家的人要杀掉自己,这也是横在徐麟心头的一根刺。。。。。偶然得了万历地些许龙颜大悦算什么,徐麟没有办法,就是骆思恭也只能干瞪眼。第二天就苦笑着对徐麟道,“那就再等等吧,好好在京师玩上一玩,就当是你们追捕累了之后地休整。”
而第二桩,徐麟麾下地缇骑们不可谓不努力,极尽全力地去和京师缇骑厮混在一起,但首都人的傲气是出了名地,面对着南直隶来的这些新编缇骑,一个个拽得如二五八万似的,想要和他们套近乎。必须低三下四地请吃请喝,再假以时日软磨硬泡才行。因此,一宿接触打探下来,一百五十名属下,竟然没有一个得知了任何有关魏忠贤地消息。
这都是急不得的事情,徐麟无奈之下,只好依着老骆的建议,真把这等候的日子当休整假期,在京城里游玩一天。而等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正日子,徐麟也不吝啬。置办了月饼和天麻等礼物,顺带着一张五千两的票贴,送到了骆养性的府上。骆家人很是高兴,自然要留他共度佳节,但徐麟毕竟不是真地骆家人。人家女眷全出来共赏明月的好时候。外姓男人打搅的话毕竟不是没事,便辞了出来。准备回大营和众属下共乐一番。
不料,徐麟回到大营,竟是人去营空。他的一帮新编缇骑全都被人请去刘伶楼喝酒去了,而那个请客之人的名字,就叫汪文言!
徐麟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直奔刘伶楼,一进去就向坐于主位的汪文言笑道,“请客你居然不叫老弟我?汪先生你也太小气了吧。”
而汪文言的心里滋味比徐麟还要复杂。他所请来的众位缇骑,一见徐麟寻上门来,立刻桌椅板凳磕碰得山响,纷纷向副千户大人行礼,恭敬之态,看得老汪心里酸唧唧得难受……这些好汉,以前可都是咱汪文言的人啊!
终究是金陵故人,二人重逢于异乡佳节,汪文言又是主动放弃的草莽班底,哪能太小家子气,起身迎接道,“呵呵,楚瑜老弟,谁说我不请你?这次汪某来,就是专程请你来吃酒地,只是你送礼未归,弟兄们又枯坐营内,汪某只好越俎代庖,请大伙在这异乡吃上一顿赏月宴了。”
“兄弟们敞开了喝,都算我的。。。。。诶,每桌上再加五个菜,你们不喝好,我可不依。”徐麟混班组的人,最重视班底的人心,不肯在言语上吃亏,继续把“去汪化”进行到底,一通大方的承诺之后,他才笑嘻嘻地坐在汪文言的身边,与他寒暄小酌。
几个月不见,汪文言似乎捐前程的事情并不顺利,神色间有些落寞,一面举杯互敬,一面自我解嘲地笑道,“富贵贱籍……唉,真没想到,楚瑜老弟你竟然走了锦衣卫的路子,一下子就绕过了你们徐家人仕途上的最大关隘,这真是洪福广,无法挡啊。罢罢罢,老弟就当汪某此言孟浪吧,来,我先干为敬,都在酒里头。”
徐麟却不是得志就狷狂的小人。他记得,自己入锦衣卫做官也好,整死阎敢尽上位也罢,甚至拥有包括华安邦在内地这些缇骑手下,全都得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汪文言。尽管汪文言并不是主动送给了徐麟这些财富,但汪文言也没有对自己有任何的敌意举动。
做人就该饮水思源。
徐麟也举起酒杯,诚挚地道,“汪先生,楚瑜不会说话,但有些话如果不说,的确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的确是富贵贱籍,不是走了锦衣卫这条无须经过朝中各党派的捷径,永远都是富贵贱籍,所以先生之前地话并没有说错。而此时此刻,若先生还因为你地出身而无法捐得官职的话,楚瑜愿意投桃报李,替先生引见都指挥使骆思恭大人,也在这基本上不讲出身只凭功劳地捷径上走一走。”
“哦?”
汪文言微微一愣,眼睛里的光芒一闪即逝,盯着徐麟看了一看,确定他是出于真心的之后,才摇头叹道,“吾之志,志在建言于阙下的文臣,而不在征战沙场的武官。楚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投桃报李,呵呵,今天找你相会,其实有个消息要你注意……老弟啊,你得小心,兵科给事中杨涟大人告诉我,有人在对付你呢。”
徐麟大惊失色,站起身来,“谁?”
汪文言苦笑一声,“很多人。”
那他们肯定是文华殿和翰林院的那班人,徐麟这时候反倒不怕了,骆思恭给他吃的定心丸已经够徐麟镇定了,便驰然地坐下来,问道,“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我?”
汪文言不答反问,“你喜欢打仗吗?”
徐麟莫名其妙,深觉那帮清流的对付之策太荒唐,一摊手道,“锦衣卫是不上战场带兵打仗的啊。。。。。”
汪文言悠悠起身,在徐麟耳边低声道,“人家当然不会逼着你锦衣卫副千户大人上战场统兵了。读书人狠着呢--------他们会捧你,捧得你上了天,然后一下子摔得你粉身碎骨:就在今天,杨涟大人告诉我,有很多清流在串联,准备联合上一份奏章,重提当年对倭战争之中,锦衣卫和倭寇忍者之间的斥候战,然后他们将在奏章里大赞,称赞锦衣卫当年在情报上立有的卓功居勋。”
徐麟还是不解,“那又怎么样?”
“哼,吹捧之后,便是请君入瓮。接下来马上会有第二份奏章,请皇上派遣善于侦查刺探的锦衣卫干员,进入辽东腹地,参与对后金的情报侦查…………楚瑜,你刚刚斩杀萨满教大祭司,擒获科尔沁小贝勒,有目共睹,吾皇也闻。试问,你是不是锦衣卫干员的不二人选啊。”
嗡,徐麟的脑子猛地一炸:捧杀。。。。。这些人好毒啊。
老子一不懂满蒙语言,二又没相当数量的军队可统帅,去辽东干极度危险的谍报工作,岂不是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