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一顶紫金冠,身披黑底描金大袖敞麾,走路的时候时常会因为踩到袍角不慎跌倒。用方轻鸿的话说,那是沐猴而冠。
叶小舟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只要一想自己七窍流血的惨状就老实了。方轻鸿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方轻鸿叫他憋气,他就不敢放屁。
他跑也跑不掉,想死又舍不得这繁华人间,唯一能做的便是消极抵抗,每日耷拉着脑袋,长老们说啥就是啥,全无意见。
叶小舟每日像只南瓜一样坐听议事,总算有点儿明白了方轻鸿为什么非要强留他当城主不可。
风波岛远离大陆和别的海岛,沧海城虽名为城,其实已经自成一国。
沧海城建于一百年前。那时中土天下大乱,四分五裂,有个名叫陈松的人带领一群弟兄揭竿而起一统天下,建立了大陈朝。后来陈松年迈,生怕那些开国功臣对太子有异心,竟寻了些子虚乌有的借口将四大功臣满门抄斩。
这四功臣家终究还是有些家人逃了出来。他们不敢再留在中土,只得合力逃到海中的孤岛上,建起了沧海城。
四家人中,因为叶家地位最高,家主便居城主之位;另三家的家主分任三大长老。这位置代代相传传,叶家和方家日渐人丁单薄,白家和钱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都想挤掉叶家和方家独占整个四方城。倘若叶小舟没能接任城主之位,叶远又后继无人,白钱两家只怕是要立刻闹翻。
如今的沧海城就像是只装满了火药的葫芦,叶小舟就是那塞住葫芦口的软木。
他最想不明白的是方轻鸿不就是需要一个听话的牵线木偶人吗?为什么还要逼他练剑读书?方轻鸿就不怕他将来羽翼丰满了反咬一口吗?
方轻鸿准是吃定了他这辈子都不能翻身了,才敢这样!
沧海城初建的时候不过百余人,如今却有数千人要仰赖沧海城谋生。倘若他两家真的打起来,只怕要血流成河。我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等到他们两家的问题解决了,我就给你解药放你回中原。
叶小舟的情绪稍稍平静之后,方轻鸿在老城主的书房里这样对他说。叶小舟忍不住仰天狂笑。
你觉得他们能握手言和吗?下辈子吧哈哈哈
他们会的。叫你练的字呢?
叶小舟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捶着地板嚎啕大叫:你不如杀了我吧
方轻鸿冷笑:我想你死,只要不给你解药就行了。别忘了练字。
说罢甩袖而去。
叶小舟嚎了一阵,细听方轻鸿的脚步声,确认他已经走远了之后,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他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把耳朵贴在墙上,一块块地轻敲那些砖头,又趴在敲石板。
这里是城主的书房,历代城主都在这里处理公务。叶小舟想沧海城建成百年,四大家貌合神离,却始终能把表面上的关系维持到现在,很有可能是因为城主手里藏着其他三家的什么把柄。假如能找到什么有关方家的秘密,他不就可以要挟方轻鸿交出解药了?
现在,他只恨自己没有趁老城主还活着的时候问个清楚。
叶小舟这头在方轻鸿面前装胆小如鼠,那头在另外两位长老面前装傻卖痴,这场戏做了足足有月余。一个月之后,海上渐渐刮起了西北风时,钱通的弟弟钱途把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带到了议事厅上。
那年轻人用斗笠遮着半张脸,周围的人都纳闷不已,只有叶小舟一看到他便吓得直接从主座上滚了下来。
我我我肚子疼要要要先去去去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钱通大声一喝:城主且慢!
叶小舟哭丧着脸回头,只见那年轻人已经把斗笠摘了下来。
议事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大家在瞬间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年轻人的身材面容几乎就是和叶远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倒是眉眼漂亮得过了头以至于略嫌阴柔,乍看之下,和叶小舟有些相似。
什么都不用说,大家就知道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城主之子,沧海城主之位的继承人。
☆、【肆】
叶小舟逃无可逃,回头嬉皮笑脸地喊了一声:哥。
众人再次惊呆了。
杂种。
年轻人的声音很是镇定。
下一刻,叶小舟捂着肚子滚倒在了地上,因为小腹被年轻人用膝盖狠狠顶了一记。
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也是个杂种吗?煮豆烧豆皮啊相煎何太急
他嚎叫着向方轻鸿求救。然而方轻鸿率先抢过来,手起掌落,一掌拍在他脑后。
原来此人竟是个冒牌货!
叶小舟被拍得两眼冒金星,鼻子鲜血直流,堪堪软倒在地。迷糊间听到那年轻人说:
白叔叔,钱伯伯,小侄才是叶远老城主的儿子叶云鹤。至于他瞥一眼叶小舟,此人名叫叶小舟,他的身上,一滴叶家的血也没有。
叶小舟虽然看不清方轻鸿的表情,手里仍旧死死抓着方轻鸿的袍角,嘴角咬得渗出血来。
方
方轻鸿一手拽起他的衣领耳语:装死。随即又一掌把他拍了出去。
叶小舟滚出去半丈远,恨不能咆哮:我是真的要死了好吗!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叶小舟因为疼得厉害,也不大记得了。印象里只有一片模糊的混乱,有人拔刀,有人惨叫,他自己也晃晃荡荡地被丢进了一个又脏又臭的地方。
沧海城的地牢。
叶小舟曾经在议事堂上无数次听到长老们提起地牢。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亲自第一次踏足此地,居然是被当作囚犯关进来。
早知道会有今天,就先叫下边的人把地牢打扫打扫开几个天窗通风放些能用的家具再给囚犯改善改善伙食了叶小舟靠在一面凹凸不平的石墙上,看着墙角里抢食的一群肥硕的老鼠,在心里这样嘀咕。
肚子疼。胸口疼。后脑勺还疼。叶小舟缩成一团打量周围,彻底绝望了。
地牢里当然不见天日。手臂粗的根根铁条把狭窄的空间分割成了十几个小牢房,只有过道的两端插着的火把发出的光可以让他勉强看清周围的一切。
叶小舟左边的牢房里关着执法堂昨天在街市上抓到的小偷,右边的牢房关着掌兵堂前天在海上抓来的海盗,隔着一条过道的正前方的牢房里
叶小舟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看一眼,再揉。
如此重复了好几遍,他终于可以确认,对面牢房里地上躺着的白衣人,是方、轻、鸿!
叶小舟傻眼了。
喂!
他扑过去,脑袋挤在两根铁条中间,试探地叫了声:喂!醒醒!快醒醒!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轻鸿全无反应。
叶小舟想了想,从干草堆里抽了根草,手腕运劲,干草带着劲风直飞过去,撞上了方轻鸿肩头。
喂
方轻鸿动了动,片刻之后,悠悠地睁眼。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轻鸿起身看看周围,并没有露出太惊讶的神情。叶小舟用拳头没命地砸铁条:快放我出去!
方轻鸿故意不理他,把脸侧到了一边。叶小舟再次丢过去一根干草:快把解药给我!方轻鸿看也不看,伸出手指轻轻一夹,再一甩,那干草又飞了回来直戳叶小舟的额头。
☆、【伍】
叶小舟有点纳闷。
方轻鸿长于剑术,内功也不差。以他平时功力,这根草虽然不至于当场戳穿他的脑门,至少也能让他擦破点儿皮。
然而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疼。
他起了疑心,手一甩,再扔。方轻鸿这次索性连接都不接,只是轻轻一闪避过。
闪避的动作也比平时慢了些。
喂,你怎么了?叶小舟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他似的,于是又加了故作幸灾乐祸的一句:是不是受伤了?谁打的?打得好!
方轻鸿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丢给叶小舟一个修长的背影。
叶小舟急了:快把解药给我!要不说个药方也行啊!喂!
不管他再怎么喊,再怎么丢干草,方轻鸿都像个泥菩萨似的再无反应。叶小舟折腾了半天,嗓子也哑了,脑子也晕了,瘫在一边也没力气动了。谁知正当他迷迷糊糊地差点睡着过去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诡异的甜香。
有人在牢里放迷香!
地牢里闷热不堪,叶小舟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他随手扯了外衣下来捂住自己的口鼻,软倒趴下,假装自己是被迷晕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周围牢房里关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只有背对叶小舟盘膝坐着的方轻鸿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叶小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更不敢动了。只听到牢门吱呀一声响,有个看守打扮的人推门进来,拎着一大串钥匙直奔方轻鸿的牢房。方轻鸿果然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看守开了门,两人拔腿就要走。
方轻鸿!
叶小舟,抓住牢门上的锁头摆弄几下,拉开牢门追上去。
带我走!
方轻鸿显然没料到叶小舟居然还醒着,更没料到还藏了一手开锁的功夫,吃惊不小。
然而这吃惊也只是让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已。叶小舟知道他肯定没那么容易带自己走,于是又说:你不带我走,我就喊人了我喊了,我真的喊了
那看守锵地抽出长剑,长老,要不要杀了他?
听声音,却是方轻鸿随身的丫头小碧。
叶小舟立刻扯开喉咙作势要喊:来人
方轻鸿当机立断: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