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军营里十分的安静。 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和火把的猎猎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薛麟玉躺在行军榻上,咬着牙丝丝吸凉气,忍住不出声。受了刑的伤疮处刚刚上了药,奇痒奇痛,让他十分难受。秦破虏躺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另一张榻上,也是同样的造型和表情。
两人对看一眼,忍不住都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呲牙咧齿的吸凉气。
“谁?站住!”
蓦然帐外传来一声厉喝,是守帐的小卒。
“是我。你先退下。”
听到这个声音,薛麟玉和秦破虏都同时心头一凛薛楚玉来了!
“将军,这……”小卒有点为难,“军令森严,小人正在值哨。”
“本将亲自替你站哨便是,并不犯了军令。休再多言,且先退下。”
“是!”
薛麟玉与秦破虏同时变了表情还有谁,能让薛楚玉站岗?!
果然,薛绍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两个小子急忙要爬下榻来行礼,薛绍挥了一下手,“趴着别动。”
于是他们又都乖乖的趴了回去,像是执行某个严格的军令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薛绍先是走到了秦破虏的身边,揭开了搭在他背臀上的药布看了一眼,的确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
“看来没个十天半月,你是不能骑马了。”薛绍故意说道。
秦破虏急忙叫道:“能、能!能骑!”
“能个屁!”薛绍对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
“啊!!”秦破虏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
薛麟玉把脸埋进了被褥里,狠狠的忍着不笑出声来。
薛绍反手也给了薛麟玉一巴掌,他脖子一扬叫得比秦破虏还惨。
秦破虏嘿嘿直笑。
“军棍打得太轻了,这是我本人亲自给你们上的刑。”薛绍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说道:“任务失败,袍泽惨死。你们一个当了逃兵一个当了俘虏。现在,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
两个小子都不敢笑了,低耷着头,表情都黯淡了下来。
“对于军人来说,比这更加耻辱的事情只有一件。”薛绍说道,“那就是,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奇耻大辱!”
两个小子都从榻上爬了下来,跪在了地上,一声不吭。
“都起来。我不需要你们向我认错,治罪施刑也并非是目的所在。”薛绍道,“我只希望你们懂得,何谓荣辱。”
“是……”两个小子轻轻的应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薛绍看着他们,凝眉正色并不说话。秦破虏很识相,主动回避走出了帐蓬。
这下只剩父子二人了。
薛绍看着眼前这个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半大小子,斗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单独相处,也没有和他像一对真正的父子那样,说说话了。
“来,坐下。”薛绍唤了一声,自己先在军榻边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薛麟玉犹豫了一下,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了榻上。
薛绍斗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在儿子的心目当中似乎有点“威严”过盛了。虽然自己并没有打骂孩子的坏毛病,也很少在家里摆出那种封建大家长的臭架子,但是这一局面还是不可避免的形成了。
有什么办法呢?薛绍自嘲的想着,曾经我还有过一个“人屠”的雅号。
“在漠北,你都见到了一些什么人,遇到了一些什么事?”薛绍主动问道。
“很多人。很多事……”薛麟玉的思绪一下被勾起,仿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说重点。”薛绍提醒他。
薛麟玉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说道:“突厥的圣母可敦艾颜,私下跟我说了一些话,似乎特别重要。”
“什么话?”
薛麟玉说道:“那是在我被放回的前几天,她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被释放。于是她说,等我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告诉父亲大人……”
“什么?”
薛麟玉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说道:“小心腹背受敌,暾欲谷早与契丹族的孙万荣有了密谋!”
“果然……!”薛绍再道,“还有呢?”
“父亲早有预料?!”薛麟玉挺惊讶。
“你只管继续说。”
薛麟玉点了点头,再道:“她说,暾欲谷一直死死抓住兵权不放,对谁都不会彻底的信任。他尤其对父亲大人的千里奔袭的奇战之法深为忌惮,因此这样的伎俩对暾欲谷不会再有作用。无论何时,牙帐一定都会有重兵把守。突厥的主力大军,永远都会跟随在暾欲谷的左右。”
“还有吗?”
“还有就是……”薛麟玉犹豫了一下,说道:“她提醒父亲大人,莫要忘了当年的迦风古道之约。为了这个约定,她已经赔进了自己一生当中,所有最好的年华。她不希望,再赔进她儿子的一生。”
“……”薛绍斗然陷入了沉默。
“父亲,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薛麟玉小心翼翼。
“问。”
“那个克拉库斯……”
“他应该就是你的异母兄弟。”薛绍说道。
薛麟玉仍有点疑惑,“应该?”
“到现在为止,那毕竟只是艾颜的一面之辞。”薛绍说道,“你就能确定,那是事实?”
“我……”薛麟玉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该能。”
“凭什么?”
薛麟玉说道:“他的面相,和父亲大人极为相似,和孩儿也有些相似。还有他给我的感觉,有时也会有父亲的一些影子在。”
“哪些方面?”
“性格。”薛麟玉道,“他十分的洒脱充满了灵气,还有一股父亲大人指挥千军万马之时,才会展现出来的那种飞扬的自信和无边的霸气!……这些,都是孩儿身上所缺少的。”
薛绍笑了一笑,“听你口气,你是觉得自己大不如他了?”
“确有此感。”薛麟玉点头。
薛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这样的感觉,他一定也会有。”
“为何?”薛麟玉挺惊讶。
“相信我,以后你会知道,他在哪些方面大不如你。”薛绍说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去证明这一点。”
薛麟玉的眼睛都亮了,“父亲,尽管下令!”
“我无法给你明确的指令。”薛绍说道,“我只能说,让你相机行事。”
“哦?”
“来,待我细细说给你听……”
一个时辰以后。
在外面站岗的薛楚玉都快有些昏昏欲睡时,薛绍总算是出来了。
薛绍看着他就好笑,“堂堂的大将军当起了哨卒,挺过瘾吧?”
薛楚玉笑了一笑,说道:“看来你和世子谈得挺好?”
“还行。”
二人边走边说,声音都挺小。
薛绍道:“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子真的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我印象当中那一个仗着有他母亲宠溺,而成天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傻小子了。”
“这可真是好事!”薛楚玉笑了起来,“咱们薛氏大族,算是后继有人了!”
“别高兴太早。他毕竟还年轻,需要经历很多的磨练。”薛绍说道,“谁叫他生来就已注定,必须肩负与众不同的重任呢?”
“依我看,世子能够胜任。”薛楚玉十分笃定的样子。
薛绍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在你看来,薛麟玉和克拉库斯,这两个小子孰优孰劣?”
“这个嘛……”薛楚玉思索了一阵,说道:“各有所长,无可攀比。”
“你只是怕得罪人吧?”薛绍笑道,“那你就用一句最简单的话,说一说他们两个在你印象当中的不同之处。”
这可难倒了薛楚玉。他琢磨了好一阵,才说道:“依愚见,克拉库斯可为三军之主将,一方之诸侯。”
薛绍觉得很有意思,追问,“麟玉呢?”
“世子……”薛楚玉面露难色,“我真的一时难于形容。”
薛绍反正是抱着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心态,笑道:“如果我非要逼着你说呢?”
薛楚玉却是异常的严肃,低声的,认真的说道:“出将入相,乃至……为王!”
薛绍瞬间没了嬉皮的心思,正色道:“别乱说!”
“我没乱说。”薛楚玉认真道,“我始终感觉,世子比你我二人更加适合鼎立于朝堂之上。像楚玉这般军旅伍夫,充其量不过开疆拓土挂帅封侯。麟玉这样的人,才真是为治缮天下而生。”
薛绍沉默了一阵,说道:“你说得没错。我这样的性格,其实一点都不适合混迹于朝堂之上。对我而言,朝堂简直就是一座牢狱。我憎恨那里的尔虞我诈,厌恶那些勾心斗角。还有那些纷乱庞杂的政务与人事,总令我心烦意乱疲惫不堪。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加喜欢军旅之中的大刀烈马,快意恩仇。”
“这一点,克拉库斯和你很像。”薛楚玉说道,“但是世子,他除了继承你的睿智与才华,性格方面恐怕更多的是受到了他的母亲,太平公主殿下的影响。”
薛绍心头一亮,对啊!从小到大,麟玉和太平相处的日子至少占了九成以上,时常出入宫庭,与武则天这样的人接触也是极多。他是继承了我的血缘,但性格恐怕更像他的母亲!难怪我总感觉,麟玉就是一个天生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