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就是经筵之日。所谓经筵,大意上可以理解为天子上课学习的课堂,地点在距离内阁不远的文华殿。此
时天下承平日久,内外日益懈怠。原本每日早晨都要有朝会的,全体朝臣朝见天子之后,才正式开始一天的办公。
但是每日早朝确实辛苦,从天子到大臣都苦不堪言,张居正时代将每日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朝。等张居正死后,当今天子越发懈怠,早朝经常称病罢去,除了偶然大朝会,基本名存实亡。
可理论上总需要有个君臣议事的场合,然后这每逢二、八的经筵之日就成了一个君臣议事的场合,按照法制,列席经筵的朝臣包括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学士、尚书都御史、侍郎、科道官,以及武官勋臣代表。这
些人足以囊括朝堂上的决策层了,议事效率反而比动辄上千人的大朝会效率要高。而且比大朝会礼仪要简化许多,天子也省心省事。
当然人要懒起来是永远没有底线的,只怕这些大臣们都想不到,再过上几年,当今万历天子竟然连内宫之门都懒得出来了,更可以二三十年不见大臣,内外沟通全靠文字奏疏。文
华殿中,大臣们对班位早就熟稔在心了,即便没有礼仪官也不会站错。东班文臣中,翰林距离天子最近,以备顾问的意思。其次是阁臣和尚书,再次就是科道了,其他大臣都在科道之后。
此刻天子还没有驾到,吏科给事中邹元标站在班位里,没有与左右同僚交头接耳,一言不发的想着心事。
邹元标与顾宪成、赵南星交好并齐名,但那两位碍于官职身份,今日进不了文华殿。吏部郎中不能参加经筵,但科道掌事却可以。所
以邹元标知道自己今天任务很重,顾宪成和赵南星不能来,那么他就必须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舆情已经酝酿了这么几天,今天就应该是结算的日子。他们清流势力能不能把不利形势完全逆转过来,就看今天君前奏对和谏诤了!
顾宪成前天就给邹元标写了一封长信,对今天的情况进行了详细分析和建议。今日文华殿里,六科加十三道共有十九人,大部分都属于清流势力,甚至是殿中人数最多的群体,所以有足够的实力制造出声量。
因而顾宪成对邹元标指出,斗争的高潮即将到来,应当抓住这个机会,放手发动舆论,敢于在御前主动进攻,将清流的大旗重新竖立起来!
不仅有形势分析,顾宪成还指明了斗争的路线图。首先,弹劾东厂擅自捉拿范弘道,大张旗鼓为范弘道张目。
然后,从范弘道身上牵扯出郑家,暗示郑家也在迫害范弘道,并将东厂行为与郑家联系起来。
再然后,就从郑家不法行为说到皇三子,以及当今东宫人选问题,力谏不可废长立幼,强烈拥立皇长子,完成道德上的救赎。邹
元标一直在默默回想顾宪成这封信件中的内容,他不得不承认,顾宪成的眼光比自己要高,故而今天照着做就是。
能在文华殿侍候天子上课的大臣,谁不是头脑聪明消息灵通?大概也能预感到,今天会有些风暴发生,也就没有人在这个敏感时间去打扰邹元标,以免造成什么误会。邹
元标看到了东厂提督张鲸,看到了首辅申时行,看到了国舅郑国泰。他并不畏惧这些人,支持他的自然就是心中的一股正义。哪怕是头破血流,虽九死而不悔也!
随着天子驾到,殿中肃静下来。等天子升阶后,经筵便按照既定程序开展。天子面前正前方,摆了一张方桌。
方桌上放着书本,方桌另一边是主讲官,面朝天子站着,旁边还有负责翻书的展书官。
朝拜过后,主讲官就开始照本宣科讲起经义。此时殿中别无他响,只有讲官的声音回荡在廊柱间。
讲了没多久,天子就不耐烦起来,走了几回神后,终于忍不住了,便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旁边有太监会意,便上前奏道:“陛下圣体不安,望少思虑。”
讲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既无奈又知趣的停了下来,今天讲经便算是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大概君臣之间再议论几件重要事情,就可以各自散去了。天
子似乎对任何程序性的礼制都毫无兴趣,根本没注意下面的过场,只管神游天外的不知再想什么。又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慷慨激昂的说:“陛下!臣听闻东厂近日矫制跋扈,擅自捉拿官吏,愿今日详奏并请圣裁!”
东厂又惹事了?万历天子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向下面扫了一眼,出列奏事并弹劾东厂的人是个三十余岁青壮官员,还是个科道官,具体叫什么是弄不清楚的。
天子没拦着邹元标说话,是以邹元标能将东厂擅自捉拿历事监生、代理主簿范弘道的恶行略详细的奏了出来。最后结尾说:“此前朝臣多有不忿者,已有数十入禁中,至今尚无御批发下。然则此事生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其影响尤为恶劣,还望陛下早日处置清楚!”监
生?主簿?万历微微皱了皱眉头,就为了这样一个比芝麻绿豆还小的人物,还要在御前闹一闹?是这帮大臣太闲了,还是他这个皇帝已经理解不了当今朝臣的思路?万
历将视线投向东厂提督张鲸,而张公公很机警,明白这是要询问缘故。他立刻也上前奏道:“东厂行事皆有因果,只是先前听闻锦衣卫官校大张旗鼓的捉拿范弘道,我东厂只觉其中甚有蹊跷,故而也出手将此人带回。”
当初东厂设立,本来就有一点监督锦衣卫的意思,所以张鲸这个解释也说得通。锦衣卫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东厂当然应该多加注意并开展侦查了。
锦衣卫也要大张旗鼓的缉拿此人?万历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手下这帮爪牙是不是都有点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