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白毛风席卷整个天地,这年大明的风雪来的太早,早有河北,湖广,南直隶的大旱灾,席卷河北,湖广,南直隶等两京七省,后有南方倭寇侵凌琼州、两广,烧杀辱掠,数十万流民颠沛失所,今天又是这样的大风大雪。
湖广,江陵,正月初一。
雪絮随狂风龙卷,占地广陌、气势恢宏的张府如同一头黑夜中潜伏的巨兽,蹲踞在江州正街深冬的阴影里。朱红大门禁闭,深沉静谧,毫无新年的喜庆,也无过去门庭若市的气派,隐隐有大事将来,宛如困兽低伏。
如此沉重压抑的气氛似乎也笼罩了相邻的街坊,隔壁有好事的小孩抵在自家门内,透过门栓细缝看到屋外,乌压压一群黑甲檐帽的官兵,铁桶似的围住张家府邸,甲士手擎火炬,火光照亮了肩甲上的花纹,绿丝红线纹就的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鱼。
“锦衣卫!”,小孩来不及哭出声来,就被他母亲一把掩住嘴,拉回自家里屋。
锦衣卫乃圣上亲军,非天子卿案,等闲不离京,何况是这乌泱泱的大队人马?
但此次不同,此次要拿抄的是前任首辅,天下儒宗张居正的府邸。
“直娘贼的大雪,南方何时有过这天?此案关系重大也就罢了,还牵出那逆贼朱三公子来,世道不常,这年真是难过了。”发出这声暗叹的是一名锦衣卫领头的武官,只见他身着白底金边蟒袍,衣襟左右以金线纹着两条行蟒,腰间系以鸾带,外罩黑色兜甲,真是文武兼备,气宇恢宏。
要知蟒袍是一种皇帝的赐服,穿蟒袍要戴玉带。蟒袍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官服之列,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是极大的荣宠。
此人正是锦衣卫北司镇抚使陆严,北镇抚司的分管长官,锦衣卫中第二人,是此次大案的主武官。
陆严骑在马上,看了看天色,俯首对身边亲兵问道:“几时了?”
“回大人,一更已经打过了,刚到亥时”
陆严摆了摆手,回头望向旁边身着红云束腰袍裙,头戴五品金冠的程子衣,问道:“程大人,亥时已到了,今夜事关重大,而且....这个....有密报有大贼首将至,这现在,非要等过了今日,才能拿贼吗?”
明朝祖制,以文制武,虽然同为正五品,陆严自受命以来,一路南下,都以这位大理寺丞程子衣马首是瞻,事事请示,一方面是陆严为人严谨深沉的缘故,更多的也是因为此次天子钦案,个中曲折,暧昧不明,一举一动都担着天大的干系,既然担干系,能推都推给这个[万里行谏]程子衣程大人吧。
程子衣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他已四十有几,身量消瘦,五官也是清癯,但一对双目却如两丸寒星,瞳孔湿润,神采内收,望之摄魂,可见内功非凡,双眼望向虚空,漠然语到:“圣人云,天纲地臣,事行有常,此次大案,纵有千万理由,也应让张家人过了正月初一再抓人,既是天理伦常,也是皇恩怜恤。”
陆严低哼一身,没有言语。
见程子衣没有理会,虽然早知这位大理寺丞持才傲物,桀骜难容,何况当今圣上年少,内阁首辅张四维大权在握,儒门得势,但面对**裸的轻视,陆严还是心中难忍,阴测测的说道:“程大人,此次大案,江湖早有走漏风声,逆贼同党也公然发反文,号召武林中同党今夜来救,就怕贼党中.....要是那人前来.....此事关系重大,到时如是面对那人,还要多多倚仗程大人的武儒绝学,诛灭逆贼。”
“哼,你说的是那个‘三’么?”程子衣冷哼道:“今夜大战,我已心中自有计较,陆大人放心吧。”
“既然程大人心中有数,那卑职就放心了”
这个“卑职”两字陆严咬的特别重,挪与讥讽之意明显。
陆严心道:“你儒党虽今日得势,但朝中亲近皇上、天天伺候在身前的还不是秉笔太监冯公公。”
程子衣却置若罔闻,眼珠都不一转。
“现在围而不攻,一心拖延,不知这斯有何打算,罢了罢了,这程大人身负心学绝学——规圆手,号称能破万物之规律,是武儒一派牌面上的大人物,此处钦案抓的又是前儒宗张居正的府邸,真是大水冲龙王,徒孙抓祖宗,反正冯公公那边也无别的指示,随他吧”。
陆严轻抚髯须,心中几转,还是憋了一口气,拉紧鞍绳,一边吩咐带来的四营锦衣卫和两路江州府兵,把张府团团围紧,锦衣卫神机营架好火枪、硬弩,府中不管是人是鸟,都是插翅难飞,一方面准备好檑木竹梯,只等一声令下,便能攻门拿人。
又过了几响,程子衣漠然回神,
挥手向身后严阵以待的两千官兵,正色道:“亥时已过,时辰到了,拿下吧”!
大队官兵轰然得令,领头的几名锦衣卫抱起粗重的檑木攻门,张府大门在轰然巨响后倒塌,卷起一阵灰尘,率先攻入的两名锦衣卫旗官却没有遇见预想中的抵抗。
只见张府家眷二十余人在大厅正中昂首正立,居中一名青袍中年,领着众人,横眉冷对锦衣卫寒光嚯嚯的铁刀,面有不忿,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
陆严抬腿迈过门槛,看了看情形,张居正共有六子,除二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早已因病身故,现在在场的张家六子中有长子张敬修、四子张简修、五子张允修三人,独独少了六子张静修。
程子衣此时也跟进张府,见此情形,了然于胸,转身和身侧一名身着六品蓝袍官服的青年低头耳语:“大军围城、四面楚歌,不如网开一面,我计已成,终于等到张家主动把那东西拿出来转移,张家第六子不在,那东西很可能被他带走了,你赶紧叫上云儿,带几个院生赶紧去寻,事关重大,不能让张家第六子带那东西走脱了”
这位身着六品蓝袍官服的青年名叫沐朝露,官居大理寺七品主簿,同时也是武儒门中的青年翘楚,两人除官场上下直属关系外,在武儒门中沐朝露更是程子衣座下首徒,明面上的官场同僚,私下又是武儒同门,朝堂上党同伐异,江湖上同仇敌忾,这种相互扶植共生的关系,便是武儒一门的特点,是以此次南下,程子衣特意带爱徒前来历练历练,以为将来重用。
沐朝露点头称是,便迅速退下了,程子衣回身,若无其事的走到陆严身侧。
陆严扬起手中一件事物,却是黄底红轴的一封圣旨,双手展开纵声朗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柱国张居正叛国乱政,奢靡无度,欺君罔上,罪当夷诛九族,念其辅政经年,既已身故,特赐流其宗族,抄没家产,褫夺文忠谥号,钦此!”
全场官兵下跪接旨,张家家眷中几位妇人领着孩童也下跪接旨,连张居正四子
张敬修、五子张允修也下跪,只有长子张敬修却仍自站立,毫不畏惧。
“好逆贼,是想反了吗,给我当场拿下!”
“苍天在上,天眼昭昭,乃父一身清明,为大明呕心沥血,忠肝义胆,乃父在时,你们何至于此!”张敬修双眼含泪,咬牙切齿道:“陆严陆大人,当年你因小事得罪高拱高首辅,高拱要把你流放出京,为你从中斡旋可是谁!?”
陆严面有愧意,神色一暗。
张敬修接着转向程子衣:“程大人,你当年刑部一小小主薄,郁郁不得志,上不得门路,下不愿和光同尘,俸轻言微,是谁看中你腹中才华,让你一步步坐上大理寺丞的位置?!”
程子衣闻言也是心头一怔,张敬修所言皆是事实,张居正在位几十年,重用贤达,大明吏治为之一清,两人也是承其恩惠,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大胆狂徒,此刻还在妖言惑众,攀附程大人,给我用重刑拿下!”陆严先行反应过来,挥手示意锦衣卫将张敬修关押。
见长官下令,两名锦衣卫旗兵上前,抬起包裹着厚厚熟铜的刀鞘重击张敬修面颊,只听一声惨呼,这名骨气铮铮中年汉子,上下牙齿全被打断,鼻骨折裂,血水披头洒下,然而头颅仍然昂扬。
这时,先前进去搜查的锦衣卫跃出内屋,回到陆严身旁,悄声禀报。陆严微微点头,接着,慢慢踱步向前,一直神色严峻的他,突然展露令人心寒的笑容。
“张大人,既然如此,在下今日就来还你的恩情。”
陆严走上去,一脚踏在张敬修头上,用劲一踩,隐隐传来头骨微裂之声,虎目向下直视,怒喝道:“张家老大,你家六公子和那个盒子去哪儿了,若不老实招来,你全家三十余口要受多少苦头,你清楚么?”
被踩在脚下的张敬修,血披满头的铮铮铁汉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再不言语,心里浮现出一个青衫少年的身影。
张静修在地上艰难的侧头向天望去,只看着满天风雪,恨恨想到:“贼老天,我张家百年来无愧于大明,无愧于苍生百姓,何苦招此大难啊!你若还有眼,只求你保佑我家六弟顺利逃出,天道轮回,总有沉冤昭雪之日。”
此时,他的六弟张静修,正无助的逃进江陵城外漆黑的雪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