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撒泼 > 第二十二章
    背离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物,记下左右标记,我寻一条街道就着路灯走向黑夜深处。

    走了约摸二十分钟,分别向右、向左拐了一个弯,我正站在路灯下回想着刚刚走过的路线,一位丰满的胖嫂在我左手边问道:“帅哥,住宿吧?”

    我回过神来,看她一眼,矮胖的身形给人老实可信的感觉。随她走进一条不长的街道,抬头一眼就能望穿。临街的门面都挂着住宿的牌子。我一直跟在她身后,走进第一家小店,她径直带我上了楼梯。

    我忍不住问:“多少钱一晚?”

    她侧着身反问我:“要不要姑娘?这有美女,大姑娘一百二十一次,小媳妇一百一次。”

    听到她如此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又走回了火车站附近,急忙摇头道:“算了,算了。”一边说着,我一边折身下楼。

    “帅哥,不玩姑娘,也可以住宿嘛!住宿也是一百二一晚。”

    我放慢了脚步,她从后边拉着我的胳膊,接着说道:“想玩就玩,不想玩就休息一晚上。别害怕,都是说好价钱做生意。”

    我看着她的眼睛,定声说道,:“只住一晚,不要其他的。一百二?”

    “放心,就收你一百二。房钱可以明早走的时候给,不过其他生意是先给钱再做。帅哥,玩玩嘛,也不贵。”

    “不了,我只住一晚。”

    “成,成。你看这一间房环境怎样?”说着,她推开一间客房的门。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铃声响起。我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田阿爽,拇指一滑,接通了。

    “武静,2518房!快来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在那一端喊道。

    我一个转身,跑下楼去。左耳里满是身后胖嫂“还住不住”的喊叫,右耳里满是田阿爽的呼救以及与男人撕扯反抗的乱响,我的脑袋里却是一片轰鸣。

    我全力奔跑了半个小时,竟然还没有看到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物。我又穿过了好几条幽暗的街道,仍然没有看到。

    一个深夜未归的醉汉双手平端,气喘吁吁地跟着我跑动。他异常热情地问我去哪并声嘶力竭地喊我快上车。只见他迅速跑到我身前稍作停顿接着嘱咐我坐稳,然后发了疯似地奔跑。或许只用了不到三五分钟,他成功地带着我跑到了唐城宾馆门口。

    有一辆救护车堵在了宾馆门口,警报未响,警示灯不停地在闪烁。我在车尾,看着它启动然后驶离,左耳边发动机的声响越来越弱,右耳边手机听筒里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

    夜色已深,马路上已经几乎没了移动的车辆和行人。宾馆门口依然是灯火通明。

    我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巴发干,喉咙发干,从胸腹涌上来的一股血腥气一直在喉间上下来回窜动。我抻着脖子,勉强打了半个气嗝,猛地弯下腰来,傍晚时分在火车上咽下的泡面残渣直流而下。

    那醉汉抡着双掌十分大力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呕吐完,我伸手拉住他的右手,勉强直起腰,走到马路旁的绿化带沿坐下。盯着宾馆门口那滩呕吐物的反光亮点,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我没有迷路,我没有迷路,我没有迷路!

    “啊!”

    那醉汉突然大叫了一声。

    奔跑的途中,手机听筒里好像也有着相似的一声惊叫。

    “你胳膊哗哗地流着血呢!”他一边大叫着,一边一屁股坐到我身前的路面上,动作十分夸张。坐下后,他伸手去捂我流血的右肘。距离稍远,他用屁股在地面上奋力挪了两下,这才狠狠压住我肘上流血的伤口。

    应该是在小旅馆转身时,举着手机的右臂蹭到了门框。刚才举了一路,血并没有流多少,现在垂下来后,小臂被染得猩红。

    任由那醉汉手忙脚乱地“急救”,我垂着头,佝偻着腰,不停地对自己重复说道,我没有迷路,我没有迷路。

    明月与星辰一夜无语,静静地观照着大地。

    那醉汉枕着绿化带沿睡了一夜。清晨醒来后,他来回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然后警惕地看着坐在旁边的我,狐疑着摸着自己的衣兜,又上下扫视了我一番,最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又徒劳地拨了一遍那个号码,依然无人接听。枯坐到傍晚,没有获得任何消息,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踉踉跄跄地向着火车站走去。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长假,在无穷无尽的怀疑和猜测中度过。所有的丑陋因为怀疑和猜测而变得更加丑陋。

    是的,我们道听途说的美好总是很轻易就被我们道听途说的丑陋所抵消。不幸的是,同等条件下,关于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与事,我们总是更倾向于向更加丑陋与邪恶的方向去臆想。更可悲的是,我们总是更倾向于去相信这些臆想。

    我们明明知道的!

    我翻看了之前和田阿爽的所有聊天记录,听她调侃我的名字,抱怨还没上手的工作,吐槽那个好色的大领导。

    会是因为他嘛?那个体形瘦削如猴的大Boss,朱瑞阳?

    我穷尽猜测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忍不住在假期最后一天的下午,亲自投到了市纪委的信箱中,然后等候着新的工作日的到来。

    相关机关的动作来得很迅速。第二日上午十一点左右,辖区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到办公室通知我:谎报虚假信息,影响社会稳定,治安拘留十日。他们俩一左一右护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门开,里面有人,只见田阿爽拿着一叠报表双眼无神、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到民警与我进来,她的眼神慌乱地瞥向这个密闭空间的一个角落。

    电梯停在四楼信息部,门开,她虚弱无力地挪了出去。门闭,电梯继续向下。

    办公楼的广播响了,公司工会里的兼职播音员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广播道:

    “技术中心员工武静,谎报虚假信息,扰乱社会秩序,处以治安拘留十日,记大过处分!

    拘留所十日,没有工作,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乱七八糟的媒体和新闻,反而让人更能关注自己的内心。我知道些什么,我又可以作出什么结论,我翻来覆去地回想着那通电话里的所有声响。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多疑的人。

    这个社会,多疑的人无疑会过上一种无法描述的生活,单纯的人无疑也会过上另一种生活。这两种生活或有很大的不同,但其本质应相差无几,或是相去不远。

    它们都会让自以为已知的人痛苦不堪。

    十日过后,已是周日。我决定第二日上班时候找田阿爽问个明白。只是当晚,一对中年夫妇找到了我。

    他们是田阿爽的父母。

    没有初次见面的客套和拘束,或是礼貌与生分。

    她爸爸站在门外,她妈妈右脚迈进门内,右肩微微向前无力地斜靠在门框上。就这样跨进门半步,她妈妈递给我一个信封,然后抬起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靠内搁在了我的脖颈处,用颤抖的腔调对我慢慢说道:

    “阿爽嘱咐我一定要对你说,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吐字十分清晰,说完后却泣不成声,她收回左手,掩面转身下楼而去。田阿爽的父亲,那位一言未发的中年男子,沉默着跟了上去。下了两级台阶,他伸出右手,扶在了护栏上,脚步没有停住,继续下楼。他的右手,顺着护栏滑了下去。

    “咝咝”,轻微的摩擦声在安静地楼道里响起。

    信封里是遗书,田阿爽工整地写了五页半纸。我一字一句读着,热血全部涌上脑袋,头脑发热发昏发胀。突然,我想起田阿爽的妈妈放在我脖颈处的左手。

    她的手冰凉刺骨。

    她的心呢?

    睡吧,夜色已深,乖乖地安睡吧。明日天亮,我醒来的时候,一定会万分小心,不会吵醒你的。我给她发了这条微信,又特意在文字之后加了两个捂嘴偷笑的表情。

    天亮,就好好工作;天黑,就好好休息。

    周一上班,我面无表情地听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谈论着发生在身边的大事:一个俏生生的姑娘,从九楼办公室的窗前一头栽下。同事们十分兴奋地讨论着清秀的小脸是如何如何着地然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模样;头颅还有细白的脖颈又是如何如何直接窝进胸腔然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形状。

    争论到激烈处,他们的面孔难以抑制地扭曲着。

    头骨粉碎吗,面目全非吗?

    你仍然还是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双手攀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趴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你,有没有想我呀?”

    俄而,语气一沉。

    “有些话,总是难以说出口,尤其是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时。围观的群众总是毫不吝啬自己泛滥的同情心。受害者已经饱受同情,又怎么能继续摆出一副哀怨的模样呢?又有什么理由不坚强振作起来?可是关他们什么事啊!

    不过,我一定要对你说清楚。

    那晚,是他。他就住在隔壁房间。

    出差就是个幌子,本来这种美差是怎么也轮不到我。他故意这样安排的。之前用你的建议还是挺有效的。前一晚,他也有赖在我房间里不走的意图。不过,留下他一人,我跑出了房间。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他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何,撕开了仅有的一丝伪装。

    不再伪装的坏人,还有站在正义一方高调的好人,都挺可怕的。因为他们没有顾忌,顾虑。坏人总是得逞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未能得逞的失败者就不是坏人,就像心有恶念的好人一样。

    我也不知道他如何拿到了我房间的另一张房卡。在三点多钟,悄无声息地走进我的房间。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或现在的所作所为承担应有的后果。我一向睡得轻,就是命运对我的折磨。而他也会承受应有的惩罚的。

    好了,不想再回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我要走啦。

    有仔细想过用哪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最渴望的方式是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希望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来,我不想警察或是法医解剖我的身体。我已经留字将这些想法告诉我父母了。

    我走之后,请你多保重。

    咳咳,听我指挥,举起右手,揪住自己的耳朵。就当我最后一次揪着你耳朵强调: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哦。

    自己用力一点,不然你总是不听话。

    呜呜,我真得快要难过死了,没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