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四天就要再次见到韩萧了。
时间仿佛忽然变得极其缓慢起来。
苏红端坐在书桌前, 双手放在键盘上, 目视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大概有半小时了。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过了十来分钟, 她的目光方从面前的记事本空白处挪到了显示器的左上角, 连同那行特别不走心的文档名称“给韩萧的提纲”几个字一起被映入眼帘的是左后方墙面挂衣钩上的一个小黑点在苏红的猜想中, 那也许是一个针孔摄像头。
并非全然无稽的怀疑,盖因前天上课时同班向导的一句:你的房间有监控。
难以形容苏红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因为一刹那,她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回房后随即便把所有能找的角落都找了, 电子眼或那种球型的摄像头自然是没有的, 要有的话,来这儿第一天她就发现了,剩下的也就针孔摄像头或窃听器一类,于是短短两天,所见可疑的孔洞差不多都被她拿透明胶带加纸巾堵上了……这会儿又见着了一个挂衣钩,苏红起身朝那儿走去,接着发现, 透明胶带用完了。
门外传来打铃的声音,午休结束,下午的课要继续开始了。
指导员来挨个儿敲门:“起床了、起床了,别再睡了,要迟到了。”
“知道了”苏红应了一声, 退开两步,回到书桌旁关电脑电脑是这边配的,她自己的笔记本压根带不进来, 也没法联网,网都是这边的内网,局域网,听说得通过中级考核才能给开个外联的网卡账户,苏红现在初级还没过,早着呢。
屏幕暗了下去,她脑海里乱糟糟思忖着三个月后初级考的内容,一不留神便瞄到了显示器自带的摄像头一个针尖大小的小圆点,好险,差点把这给遗漏了!苏红用拇指堵了下这个摄像头,四周张望一下,拾起床边一件脏衣服把它盖住了。再摊开自己笔记本的一页,写道:备忘,积分兑个胶带。
收拾妥当,苏红站在门口习惯性地跟检查实验室似的环顾了这室内一周,只见入眼处处处胶带,全屋跟破了又补了一遍似的,总觉得哪儿缺了什么。过几秒,苏红去把窗帘拉开了,地下室人工照明晃着山清水秀的虚拟景投了进来,虽然是假的,好歹色彩加光亮到了,驱散一室昏暗,给这地下室的单人宿舍带了几许生机。
出了门,像被一下拽入了人群的潮流,耳畔的嘈杂声登时放大了十倍不仅仅是声音,还有情绪的波动,有些初觉醒的向导,他们的精神壁垒如同怎么也拧不紧的水龙头,稍微一兴奋就哧哧往外冒泡,那些活泼的、紧张的思绪窃窃私语着:“今天要小考了!”“测试我已经挂了三次了!”“啊啊害怕……”“开心……又能见到xx了!”“嘤嘤想家……”
急促地游荡在苏红的精神力网中。
好些人的精神体受到他们主人的心情影响,跑出图景,不受控制地上蹿下跳,为本就嘈杂的外界噪音更添了几分混乱。
若说来的第一周还有些不习惯,分不清“真声”和“心声”,真以为他们都说话了,这一个月下来,天天被指导员耳提面命着“守好壁垒、守好壁垒”……学了二十来天怎么建立精神壁垒,所谓“精神屏障”的这东西,苏红总算多少摸到了门道。只是与她从前以为的不太一样,她以为屏障是来挡情绪洪流的,可现在看来,屏障更像是防止自己情绪外泄的。
况且……锁好门,被人潮挟裹着上了楼,到了今天上课的临时教室,是一间类似瑜伽房的舞蹈教室,木地板,整墙镜子,苏红再次放眼望去……得,又是一片小萝卜丁。
都是十一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青春豆蔻,活泼可爱。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混入了哪哪的初中生班级,苏红前两天第一次跟班上课,还被当成了前来看自习的代课老师,闹了好一场乌龙。
a、a、a、a-s……闭上眼,暗下的视界中已自然而然浮现一个接一个大小不一的光团,灯泡一般发着朦朦亮光,而不同精神力等级间的“灯泡”大小泾渭分明,使得它们异常容易被分辨。
“妈呀,老女人又来蹭课了!”
“看到就烦。”
“她也好意思……”
强烈的鄙夷情绪,几乎不需要他们开口,已向苏红的精神壁垒冲刷而来。
苏红睁眼看了他们一眼,两个小女生连带一个小男生迅速扭头装视而不见。苏红收回目光,心想:三个中二病的小灯泡。
还是节日彩灯那种。
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苏红挑了个离小朋友们稍远的角落盘腿坐下,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不多会儿,班里另一个大龄向导也到了,拍了拍她肩膀,笑问:“找什么呢?”
是个一看就比她年轻的妹子,烫着短卷发,苏红怎么也没想起她名字,“……你来了呀,”苏红笑道,“对了,上次那个长头发的,穿黑裙子姑娘今天也来吗?”就是那个跟她说房间有监控的妹子,她也没记住人名字。
“你说卫玲啊?”这女生想了想,“她今天好像生病了,去医务室打针了。”
“哦。”苏红应着,往旁挪了挪,给对方挪出了一个空位,拍了拍地面,示意对方也坐。
女生毫不客气地坐下了:“……你叫什么来着?”
苏红噗笑,“苏红。”朝她伸出手,“你呢?”
“哈哈哈哈,重新认识一下,”女生与她握手,“我叫王丽莹。美丽的丽,晶莹的莹。”
两人松开手,王丽莹掏出盒木糖醇口香糖,倒出两颗,问苏红要不要,苏红谢拒后,王丽莹便自己一把嚼了起来,苏红顺势打听起她的情况:“你来这边多久了?”
王丽莹反问:“你是问这座塔,还是这个班?”不待苏红答,她便自己答了,“我觉醒快半年了,跟着这个班上了也有四个月的课。”
四个月?苏红记得初级的课程安排也就四个月:“……那你的初级考?”
王丽莹用一种“你明知顾问”的眼神睨她:“没过啊,所以要补考啊。”
“……”无言几秒,苏红问,“初级很难吗?”
如果没记错,向导之家将觉醒者的两年再教育分为了三个阶段,初级、中级与高级,每个阶段须通过考试,分数及格才能进入下一阶段,其中,初级的考试应该是最简单的,因为课程设置只给了四个月,而中级是六个月,高级则是八个月。苏红本来忿忿自己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十八个月,这样一算居然有种在上异能者大学的诡异感……也就心平气和了。
王丽莹嚼着口香糖答:“……还好吧。”见苏红不信,王丽莹解释道,“理论部分,笔试题还是比较简单的,多刷刷题库就能过了。”苏红点点头。
王丽莹:“实践……就比较麻烦了。”
苏红追问:“怎么麻烦?”
王丽莹想了想,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句,结果抛出一句:“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反正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概觉得两颗口香糖不够嚼的,王丽莹说完又掏出盒子倒了两颗,并再次邀请苏红:“真的不吃?”
苏红再次婉拒,咽回了想问的问题,并换了个话题:“你这个多少积分兑的?”
王丽莹晃了晃手上的口香糖盒子:“这个?一个积分。”
“啊?”苏红惊诧,不是为这价格的便宜,而是这他妈的……“这么贵?”
自从进了这破塔里出不去,所有东西都要用积分来换,积分跟人民币的比值是一比一百,也就是这盒搁外头才十块钱的口香糖,这里竟然要一百块?
苏红忍不住道:“他们怎么不去抢银行得了?”
王丽莹故作沧桑地叹了口气:“是啊,要是再过不了初级考,不能跟哨兵组队出任务,我连这口香糖都要买不起了……”说着还扑到苏红怀里“呜呜呜”假哭起来。
苏红跟这妹子不熟,被这一扑,措手不及地接住,全身都要炸毛了,正要推开之际,对方已抬起头来,笑道:“所以买这种东西最好一整箱地买,别买单个儿的,不划算,因为系统设置积分的最小数值得是一,一整箱的五十瓶口香糖也才五个积分,是不是听起来觉得正常多了?”
说话间,王丽莹已坐了回去,苏红尴尬地接话:“……这、这样啊,”尴尬地延伸话题,“那你知道除了跟哨兵组队出任务,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赚取积分吗?”
“……唔……”王丽莹还真的想了想,接着煞有介事地一捶拳,“有了!”一本正经道,“找个哨兵绑定。”
苏红:“……”
王丽莹哈哈哈哈大嚼着口香糖,指着苏红:“你干嘛用这种表情瞪着我,反正最后总要绑定的嘛!”
苏红:“……”
王丽莹耐心跟她解释:“你想啊,前两年的学费和住宿费是政府帮我们cover了,生活费也给了最基本的,”她揽着她的脖子,“但除非你从来没有额外的需求,比如加个餐,买套护肤品、新衣服什么的,否则一定会超支,然后呢,从第三年起,住宿费是每个月六十五个积分,学费是一百个积分一门课,看你需要重修的有几门了,生活费我就不说了……反正我自己是没把握两年内把所有课都通过的,你看我初级考就挂了,再加四个月呗。后面的中级考、高级考……哎……”
大概见苏红的脸色太难看了,王丽莹安慰她道:“我们还算好的,岂码笔试对我们没什么难度,高考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你看那群小朋友,”她偷偷指了指,被人发现了,被扔了个卫生眼,“一边要打异能基础,一边要上文化课,那个扎马尾的,笔试都挂了两次了,我估计她今年还要挂。”
小朋友冲了过来,大声问:“王丽莹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王丽莹马上抱拳讨饶:“哪有哪有,我就说你今天辫子真好看。”
小朋友显然不信,大大冷哼一声:“再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说我坏话……”小拳头挥了挥,走了。其身后,一只灰色小猫朝她们威胁地哈了一口。
王丽莹笑喷,险些把口香糖喷出来。
“那那些家里比较穷的……或手上没有那么多钱的向导怎么办?”
苏红没有指自己,王丽莹当成了她指的是自己,便道:“所以要你赶紧找个适配的哨兵绑定啊。绑定后,这些费用就由你的哨兵帮你cover了,哨兵们都老有钱了,尤其那些二三级哨兵,出任务的机会大把大把,没有哪个的积分账户少于五位数的,这样等你毕业了,终身大事也就顺便解决了,多好。”
苏红没有吭声。
王丽莹察言观色,捕捉她外溢情绪,忽然问:“你该不会有男朋友了吧?”
苏红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多大了?”
“我?”王丽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蒙了,“我六|九的,你呢?”
六|九距今就是二十五岁,苏红算了算,答道:“我六一的。”
王丽莹这下真喷了,还险些把她的口香糖给吞了下去,吓得她忙吐了出来,用手心裹住,“不是……吧?真看不出来……”
苏红笑了笑。
王丽莹眼中神色俱变作了同情:“天啊……那你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苏红没答这个,又问:“进来前,你是做什么的?”
“你是问工作?”王丽莹确认下,答道,“我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设计的,‘快拍’听说过吗?”
苏红并不怎么玩这些,摇摇头。
王丽莹习惯性地想拿出手机给她做一番演示,刚摸到口袋就想起她手机忘带了,手里就一陀黏不溜丢的口香糖,便悻悻道:“就是一个拍视频的app,你呢?”
苏红道:“sg研究所生化实验室的研究员,做神经方向的。”
王丽莹一听是sg研究所的立刻双眼放光:“哇靠,科学家,膜拜啊!”
苏红少有接到他人如此鲜明的钦佩,而这种情绪,不管同行还是外行,通常都是冲着她的老板肖少华去的,面对年轻女子不加遮掩的真诚赞叹,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做了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苏红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
“辅助性工作也很了不起啊!”王丽莹热情洋溢地夸道,“要知道大坝千里,溃于蚁穴呀。”
苏红黑线:“……”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两人正聊着,老师来了。
老师姓杨,是个挺年轻的女向导,不过再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三十多岁了,跟苏红一般大,所以上回课一下就拉着苏红去友好交流了一番,奈何那会儿苏红正满心揣着卫玲说的监控那事儿,只想着赶紧回宿舍彻查,也就嗯嗯唔唔敷衍了过去。
这回的杨老师穿了一袭天鹅绒的小黑裙,羊毛披肩,除了挂了个小包,她手上还推了个直径一米多的球型仪器,是以一见到苏红她们,立马就喊:“苏红、王丽莹,过来搭把手。”
她没喊初中生模样的小向导们,于是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怎么动,也有几个主动上前问老师需不需要帮忙,杨老师便给他们派了任务,让他们都往边上走走,把中间的地儿腾出来。
王丽莹被派去找人了,苏红跟着杨老师把圆球下的支架给撑了起来,两个小男生一人一手抱来了一捆电缆,帮着接上插座。不一会儿王丽莹找的人和她一起来了 ,是设备室的周老师。只见这位周老师打开仪器面板,键入了几行命令,圆球就亮了起来,连着它正上方的天花板,跟个投影仪似的,从上方洒了一排浅蓝光的方格子下来。
“这是做什么的?”苏红悄声问王丽莹。
杨老师听到了她的声音,替王丽莹答了:“帮你们巩固精神壁垒的。”
王丽莹看了她一眼,杨老师身旁站着的一个小向导显然见识过这东西的用途,怯生生问老师:“老师……我们还要做这个练习吗?”
杨老师道:“当然啦,不多练习练习怎么过初级考?蒋芳芳你都重考三次了,待会儿你第一个上,我看看你是不是还那个毛病。”
小向导一听,登时脸白了,往后蹬蹬蹬几步一下缩到了人堆里,企图当做自己还没来,引起了同学们一阵哄笑。
调好了设备,送走了周老师,杨老师把教室的门关了,将他们分成了三组,每组十五个人,分两边站。苏红和王丽莹被分到了a组,那个叫芳芳的小向导则被分到了b组,第一轮练习就是b组的人站在蓝色的方格子里,a组的站在b组对面,两者相距半臂,一字排开,a组的只要撤掉精神壁垒,站在投影光的黄线内,大脑放空,什么都别想,站满十五分钟就可以了。而对b组的要求则是,这十五分钟内,b组的人脚下的蓝格子不能变红。
乍听之下很简单,搞得老师讲完,苏红的第一反应:啥?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才排好队,撤了精神壁垒苏红还有点不习惯,总觉得像脱了衣服,光秃秃的感觉……她对面的人是个娃娃脸的小男生,站入了格子三十秒,或许还不到三十秒,那个大圆球就滴溜溜转了起来,同时他脚下的格子红得一闪一闪,分外刺眼。
发生了什么?
苏红正丈二摸不着头脑,对面的小向导对她张口就是一句:“都叫你什么都别想了,老女人!”
苏红:“我什么都没想啊。”
小向导给了她一个白眼,闭上了眼。
跟中二病的小朋友对话真是分分钟想打人。
苏红将目光转到了对方脚下的格子,这会儿那格子又变蓝了,苏红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注意起了小朋友脚上的鞋子,白球鞋的边都灰了,鞋面还印着泛黄的水渍,一看就是很久没洗了。
“关你屁事!”对面的小向导脱口而出同时,那格子就跟警报一样,又变红了。
苏红无辜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
小向导忍了忍,没忍住:“阿姨我求你了,你能就专心地数数吗?就一到一百的那种。很简单的,拜托了。”
苏红:“……”
苏红开始默默数数了:一、二、三、四……
大约数到了五十几还是六十几,苏红的思绪飘忽了,她不自觉地想到了韩萧对方一定没想到,在他们拼死拼活赶项目、赶报告,抽空还得帮学生看论文,备个课什么的时候,她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给个初中生数数。
“阿姨!”
小向导愤怒的话语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无疑,格子又变红了。
小向导:“能别想你男人了吗?我就求你数个数,数数你都不会?你是白痴吗?”
按住把小屁孩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苏红后知后觉:“……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废话!”
老师巡到了他们这边:“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并提醒小向导,“詹小明同学,你已经红三了,剩下十分钟再红一次,下课直接来我办公室。”
对苏红就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跟你想什么无关,这就是要锻炼他们的自主屏蔽力,在不戴屏蔽器的情况下,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聆听你的想法。”
苏红恍悟。
难怪要她大脑放空了……这可放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算是人在发呆的时候,脑海中的思绪也像是水流,在不停流动着,人或许能控制它的流向,却无法叫它停止。
倒霉的是,苏红这边还在摸索放空大脑的窍门,对面小向导又红了一次,剩的五分钟格子再度变了红光。
接着在小向导愤怒的瞪视中,两人交换了位置。
苏红站到了蓝格子里,第一个感觉便是安静。
觉醒这些天来,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王丽莹,对方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现在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睛,苏红见状便也学着闭上了眼睛。
瞬间,一个足球大的光团跃至眼前等级a-s!是詹小明,站在她对面的小向导,同时对方的心声变得无比清晰:“妈的,死女人,一直干扰我!看小爷不宰了你、剁了你,把你大卸八块,小爷就不姓詹!”气势汹汹,饱含怨气。苏红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随即眼前一红,是她的蓝格子变色了。
发生了什么?
这是这堂课,她心中第二次浮现了这样的问句。
苏红睁开眼,毫无意外地看到对面的小朋友在大笑。
“你们看到了吗?”他不仅自己笑,还指着给还没上场的c组向导们笑,“她还往后躲耶!她还真以为我要剁了她啊?哈哈哈哈”
然后,这货笑完就被老师叫出去罚站了。
这一轮练习剩余的时间,苏红的对面便换了个c组的小朋友,是个梳麻花辫的小妹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杨老师站在她身后,平静道:“放松……什么都不要想。我知道你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我希望你能做到的是……‘听而不见’。”
听而不见?
苏红心中默念这四个字,额上沁出了冷汗,有一些疑惑,更多的激动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她所想的……苏红握紧拳,正想问时,感觉到代表着杨老师的光团从身后离开了。
苏红只好压下了翻涌的思绪,暂时专注于面前的练习。
面前这位叫顾念的小向导一开始极其的沉默,沉默得如同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与那位小明同学截然不同,精神力网中没有荡回甚至一丝的情绪波动。若不是她的光团在苏红的视界内幽幽晃动,苏红差点以为她戴了什么屏蔽器。
但慢慢地,耳畔就飘来了歌声,起先是几个音符,哼哼地唱,轻轻的、悠悠的,是小孩子特有的尖尖细细的嗓音。苏红第一次遇见会在心里唱歌的向导,尽管还记着老师叮嘱的“要听不见”,仍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好奇地想听清她在唱什么。
于是听清歌词的一刹那,脚下亮起了再次失败的红灯。
一轮练习下来,苏红满头大汗,不顾形象地瘫在了地上。
王丽莹走到她身旁,掏出口香糖蹲下,递给她,笑问:“来一颗不?”状态看起来比她好多了。
“……”苏红这回接受了她的好意,接过口香糖盒子,起身往自己掌心倒了两颗,送入口中,再盖上盖子还给对方,“谢谢。”
王丽莹还是往她边上坐下,现在是c组跟b组搭着做练习,由于下午的课是两堂连上,共六轮练习,三组交叉着来,所以现在算她们a组的课间了。
“红了几回?”王丽莹问她。
“四回……”苏红嚼着口香糖答,任薄荷的凉和甜泛开齿间。
“很不错了,”王丽莹鼓励她道:“谁刚开始都这样的,慢慢来嘛。”
“嗯……”苏红应着,只觉得累。
她完全没想到,仅仅是要克制自己,不去聆听他人的心音,竟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王丽莹约莫瞧出了她的想法:“这个练习是这样的,会设定你输出的精神力值不能大于多少多少,说是为了巩固你的精神壁垒,其实还不是怕我们这些a级向导以后出了塔,会去偷听普通人的想法?”
她就这般赤|裸裸地将上面的意图揭露了出来,苏红不由讶异地看向了她。
王丽莹笑道:“干嘛这样看着我?傻子都能看出来吧?你知道‘厌恶疗法’不?就是你本来是喜欢某个东西的为了让你不再喜欢那个东西,就会在治疗过程中,一直用一些手段让你对着那个东西感觉恶心、烦躁,这样久而久之,你再碰到那个东西,就会条件发射地感到厌恶了。”
苏红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塔从一开始,就对向导的这种情况采取了相应的举措,“……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会……”
被王丽莹理解成了对初级考的不安:“因为初级考更变态啊!嚯,我跟你说哦,”她捞过苏红的肩膀,“跟初级考比起来,现在的课堂练习都算轻松的了,你知道传说中的‘杨教授电击治网瘾’不?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一样一样的,神经病、变态!没人性!”
她语气中的愤怒即使不通过精神力网,也能清晰地传达,这使得苏红口中的口香糖失却了甜味,变得异常干涩起来。
“不,不是……”她喉间发出了微弱的字音。然而尚未说全,就被老师的集合召唤打断了。
又轮到了她们a组扮演柱子一样的“普通人”了。
这是一种本能。
心底有个声音,提醒她道。
苏红去吐了口香糖回来。
就像人长了眼睛就要看,长了耳朵就要听。
这是无法阻止,也不能去阻止的事情。若是一个人长了眼睛,却无法尽情地看,长了耳朵,却无法尽情地听,这个人该有多可悲啊。
乱糟糟的思绪塞满了大脑,怎么也无法做到老师说的全然放空,眼见对面的小向导眉头越皱越紧,脚下红光一触即发,苏红只得报以歉意的眼神。谁料格子红了的同时,小向导一下睁开眼,踏出格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姐姐,你想的真好!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但我想了好久了,怎么都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你真是太有才了!”
苏红:“……”
小向导继续忿忿不平:“明明外面那一堆裸|奔在跑的人,还非要我们也戴屏蔽器,当自己是瞎子,看到了也要说自己没看到,要不然就得说他们也穿了衣服,太尼玛贱了!”
小向导滔滔不绝地吐槽着,一直到老师来把她拎出去严厉批评了一番。第二节课的纪律陡然变得严格起来。巨大的考前压力和对红光的恐惧山一样压在孩子们的心头,随着失败次数的增加,有好些小向导扛不住哭了起来,还有些被吓得精神体都跑出来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公鸡打鸣、小象喷水,不知谁的鸽子扑腾了一地羽毛,王丽莹的大白鹅趁机添乱,一时间课堂热闹得堪比动物园。
杨老师一人搞不定,叫来了他们的指导员,之后的教室里一直弥漫着奇妙的羞耻情绪,类似于“啊啊啊被看到了”的想法飘荡在空气中苏红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觉醒后,她曾多次试着召唤自己的精神体,可惜无一次成功,想来是她尚未掌握技巧的缘故。她现在只学到了如何建立并保持壁垒,还没学到怎么召唤精神体。
倒是因乱得福,再次轮到a组站蓝格子里时,苏红也不知怎么地,同样十五分钟下来,比上一轮练习少红了两次。“苏红同学的进步非常大!说明她真的努力了!”下课前还得到了老师的着重表扬,“你们都要向她多多学习!”
小朋友们投来的目光,如果没看错,那都是赞同的少,不屑的多,大意为:拽什么拽,以后有你好看的。
苏红假装谦虚地垂下了头。
下课铃打响了。
上课前活泼泼的小向导们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耷耷地鱼贯出了门。
一个精神百倍的王丽莹在他们之中显得尤为突出:“吃不吃饭?你打算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并热情地邀请她,“我建议还是先吃饭吧,去晚了食堂的很多菜就没了,我早上看了菜牌,晚上会有香煎多春鱼!”
苏红不得不推拒了她:“你先去吧,我到楼上兑个胶带。”万一忘了,这边晚上还有宵禁。
王丽莹好奇地问:“你兑胶带干什么?”
苏红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你知道我们房间被安了监控的事儿吗?”
这件事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还没找到所谓的摄像头,但考虑到bc级的向导们大多会混住,a级以上的向导们却会被单独地隔离开来,分散在不同的住宿区域,即是独享单间宿舍的情况,苏红又觉得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所以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忍受。
而她本以为对方听了这茬的反应不是生气,至少也会吃惊,哪想王丽莹就平淡应了一句:“嗯,知道啊。”
“你知道?!”
苏红一下控制不住,拔高了音量。
“知道啊,”王丽莹问,“怎么了?”接着恍悟,“哦,你刚来的,这儿住半年的都知道。”又问,“哎,谁跟你说的?”
苏红不想供出那妹子,被王丽莹猜出来:“是卫玲吧?”
苏红问:“监控是哪个?我找了一圈也没找着。”
王丽莹奇道:“你找那个干嘛?你拆一个,他们还会再装一个,而且这东西挺隐蔽的……你不想被指导员请去做心理辅导吧?”
苏红对这明目张胆的行径感到了不可思议和出离的愤怒:“怎么能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都没有人投诉的吗?!”
“投诉什么啊?这不是挺正常吗?”王丽莹理所当然道:“我们是向导啊。”
一句话就将苏红噎住了。
“而且吧,”王丽莹解释道,“这个摄像头主要是为了自杀预防,之前有几个向导,新觉醒的,想不开,这边又做了精神力隔绝……唉……”
“那你们不会觉得恶心吗?”苏红反问,“一想到有陌生人成天躲在不知哪个阴暗的角落里,透过针孔摄像头无时不刻地偷窥我,看我换衣服,看我洗澡,我他妈就要吐了!”
“都是向导有什么关系,”王丽莹不以为然地劝慰她道,“你去过公共澡堂不?去一趟不就都看光了吗?放心吧,这些都是保密的,不会有哨兵或普通人看到我们的。”
“那**呢……”
一种窒息似的感觉扼住了苏红的咽喉,迫得她发出的声音几乎微若蚊蚋,“难道觉醒成了向导,**就不再重要了吗?”
“**?”王丽莹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大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最最反感初级考的一点是什么吗?外头那些”她指向走廊另一侧的一扇虚拟窗景,“普通人的世界早就没有所谓**了,却千方百计地压迫我们,用各种条例规则折磨我们,逼得我们不得不拼尽全力,就为了给他们保留一点可笑的**,这算什么?遮羞布吗!”
她又去摸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摸出来,就拦住一名路过的男向导,管人借了一部手机,那人估计和她认识,笑道:“王丽莹你干嘛,又要逢人就推你们‘快拍’啊?”
王丽莹接过手机,也笑:“去你的,帮我占个座,打份多春鱼啊。”
那人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就走了。
王丽莹输入密码,解锁手机屏幕,调出个app给苏红看:“我知道你没用过快拍,那秒拍、x拍的你总用过吧?”
苏红看向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王丽莹将她拉到走廊边上,免得妨碍别人走路,打开该app的拍摄界面:“我就跟你这么说吧,凡是这种视频类、图像类的产品,你就甭管它是社交还是工具的,只要你点击拍摄,”说着点了下下方的小圆圈,边录边道,“拍摄过程中它就能给你截帧、截屏,直接传到人家产品后台,更别提你拍完了,点了保存,不上传、不发布,就以为自己啥事儿没有,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知道自己拍了这段视频,指不定人产品多少后台员工正一起围着你这视频笑呢。怕不怕?”
不待苏红回应,她直接退出这个app,打开了微信:“就算你不拍视频不拍照吧,这个你用不用?我跟你说嚯,这款产品的埋点可比我刚刚提到的那些视频类多多了,人大概也就在你拍的时候偷偷截个帧,定个位记录下时间什么的,这款嘛,从你打开界面的第一秒就开始记录了,你给谁发了什么消息,你点击了哪些按钮,你刷新了多少次朋友圈,你点进了谁的头像,点开了谁的照片,什么时候点的,点了多少次,使用了哪些功能……你以为自己干的神不知鬼不觉,偷偷自己给自己发了几张图然后又删了历史记录,其实这样最蠢了,你删的其实就只是你自己客户端的,你的源记录还老老实实在人后台里躺着呢,早被人产品经理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苏红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偷窥用户**很有趣吗?”
王丽莹无语了:“大姐,这不叫偷窥**好吗?这叫分析用户行为。你以为一款优秀的互联网产品那么好做的啊?我们不用这种海量的数据分析用户行为,怎么知道用户到底喜欢哪个功能?接下来要改进哪些方面的用户体验?……不过说起来微信都还算好的了,”说着她退出微信,又打开了微博,“这个才是真的贱。”
并给苏红展示:“你看哈,你第一次发微博带图的时候,是不是需要先点击确认授权你的相机和相册给它?”
苏红没有点头,她的后背已在不觉间冒出了冷汗。
王丽莹道:“我跟你说嚯,只要你点了授权,你以为你只是打开了相册,其实就是默认它读取了你相册里所有的照片和视频,要不然它怎么能在你每次登陆的时候,都提醒你最近拍了哪些照片,要不要发啊?”王丽莹用手肘碰了碰苏红,“你注意过吗?难道不会觉得奇怪,我都没用它发布,微博怎么知道我刚刚拍了什么?”
王丽莹兴致勃勃地说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苏红该有的反应,正觉得扫兴,一下注意到了手机上的时间:“我靠,都二十分了!”便急冲冲对苏红道,“不跟你说了,再说我的多春鱼都要凉了,走了,拜拜!”
话落,抓着手机风驰电掣地跑了。
苏红被孤伶伶地留在了原地。
或许是大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塞入了大量的信息,又或许是方才那堂课、那两轮练习的后遗症,当苏红回过神来时,第一时间想起的既不是她的胶带,也不是王丽莹的话,什么“**”“监控”这些词已经湮灭了……耳畔只剩下了嗡嗡嗡。
“嗡嗡嗡……”
塔内独有的白噪音,伴着身遭密密麻麻的人影,来回来去……一眼望不到头,数也数不清的房间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觉得:
这个地方像蜂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