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晚上,镇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月朗星稀,凉风习习。马让站在楼上,看着夜幕下的镇政府大院。说是看,其实也没有看什么,他读书累了,出来休息一会儿罢了。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李银曼和肖亮曾经住过的小屋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灯火辉煌。他们离婚后,肖亮就搬走了,新婚的妻子听他的,他们住在老家宽敞的屋子里。李银曼在城里买了房子,周末的时候,就到城里去,甜甜这个时候从学校回来,母女两个会在这个时候,过一段美好的充满温馨的时光。偌大的镇政府院子里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世间的一切,苦恼与烦忧,争斗与算计,愉快与不愉快,幸福与不幸福,都没有了。这里是多么清静,马让彻底地放松起来。他喜欢这样的清静,这样的夜晚。
大门口忽然亮起了一盏灯,马让知道是老杨来了。他想和老杨说说话,他知道那样会更加放松。于是,他走下楼,走向老杨。
老杨看见马让很欢喜,显然,他也喜欢有人在夜里来找他说说话。马让本想坐在外面,老杨执意要到屋里坐。穿过炉灶间,进入里面。里面宽大一些,却堆满了杂物,显得一片狼藉。老杨让马让坐下来,自己在桌底下摸来摸去。最后,他摸出一瓶酒出来,用抹布擦了又擦,那瓶子便闪出亮光来。老杨微笑着说:“这是娃们从外地带回来的,你尝尝。”马让一看,是葡萄酒,便说:“还没喝过这玩意呢。”说话间,老杨已把两支杯子涮洗干净,又倒出少量葡萄酒来涮了涮杯子。涮完之后,老杨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使劲泼在地上,显得对酒一点都不可惜。
两杯酒喝下去,马让已有些醉意,不过这时也更加放松了。他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马让和老杨,这一老一少,在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小屋子里,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话。
马让提到了夏书记,他问老杨,夏书记这人怎么样?
老杨抬头看了看马让,好像奇怪马让会问这个问题似的,老杨只是简短地回答马让:“夏书记行啊。”
马让努力地想着什么,然后说:“那为什么有人在说他呢?”
老杨笑了笑,说:“说就说呗,哪个人不让人说呢。”老杨显得有些不在乎。
“人们都在说,书记和银曼有一腿,你说这事是真的吗?”
“胡说八道哩!我怎么没看见?!我对你说,银曼是个好女子,可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老杨说着咽了下唾沫,“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马让仍问老杨:“你说你陪了很多书记,那你说说,与以前的书记比起来,夏书记干得怎么样。”
老杨说:“书记嘛,各干各的,有时候没法比。”
马让忽然觉得老杨有点油滑,便又问:“那你觉得夏书记干得怎么样?”
“夏书记干得行。”老杨说。
“怎么个行呢?”
“把政府院修建得漂漂亮亮的,这是夏书记干的吧。村村通了油路,也是夏书记干的吧。夏书记当上书记后,没有向村里要这要那,即使要,也要得很少,这也是真的吧。就凭这几条,就是个好书记哩。”
马让笑了笑,说:“你怎么净说好的呢,坏的地方怎么不说?你是在效忠书记呢。”
老杨显然不明白效忠是什么意思,他问马让:“你说的坏,都是什么?”
“又是种这,又是种那,到头来没有一样成功的,劳民伤财。”
老杨笑了,说:“这个问题,就看你怎么看了。叫我看呢,书记的本意是好的,就是想让大家都富起来。这也是形势的要求嘛。”
“你怎么净替书记说话?看来老了老了,你学乖了哩。”
老杨笑了笑。接着,老杨止住笑,说:“你年轻,经的事少,你知道得多的时候,就明白了。”
“那我改日再听你讲讲过去?”
“只要你愿意。”
老杨低着头,眯着眼沉思着。马让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也不说话。不远处的街道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店铺一个一个地关了门,路面上的灯光越来越少。街道变得宽敞和漫长,与白天判若两样,让人越来越怀疑它曾经的喧哗、热闹与拥挤。偶尔一辆车疾驶而过,声音划破夜空。一切都进入沉静,滑入越来越深的夜。此时此刻,若街上出现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走得缓慢或匆忙,都让人无端地认为他(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是一个打家劫舍者。
马让忽然问老杨:“你觉得当官的都能吗?”
老杨笑笑地看着马让,好像在说,怎么问这个问题呢,你自己不也是个干部吗?
马让说:“以前政府办了不少企业,后来都经营不下去了,甩包袱似的,稀巴烂贱的都卖给了贾大红,一到了贾大红手里,又都活了过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难怪人们说,贾大红是捡破烂发财的。他贾大红真的很能吗?难道干部们都不如他?!”
老杨看着马让干笑着,说:“有些事不好说哩,公家的事和私人的事,谁说得明白呢?”老杨说到这里,本来要不说了,却忽然又说,“贾大红不也是你同学吗?同学发大财了,你不服气?”老杨说完这话抿着嘴笑了起来。
“我有什么不服气的!大红发财了,我还为他高兴哩。我不服气的,只是好端端的一个企业,政府竟拿它没办法。”
老杨不说话,好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说起,显得太突兀了。
“还有政府要求种这种那的,到头来成功的有多少?种杨树的时候,很多人反对。反对的人都被认为是浅见之人,不能领会领导的远见卓识。结果怎么样呢?劳民伤财,竹篮打水一场空。”
“种杨树确实不怎么地,好好的地,怎么能种树呢?在山里种树和岗坡地种树,倒还差不多。”
“其实种什么不种什么,老百姓心里很清楚。老百姓本职就是种庄稼的嘛。老子说过一句话,叫‘我无为而民自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不久前给我讲的以前的事,就是反证。当官的一定注重实际,尊重民意,搞好调查研究,科学决策。”
马让引用了老子的话,但老杨显然听明白了,他笑了,说:“都像说的那样的话,那还要当官的干什么!”
“中国的官本位思想还很严重,中国的很多精英人才选择当官,也多是这个原因。也只有消除这个思想了,中国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自由和平等,当官也才能真正做到不自以为是,不认为自己多高明。”
老杨愣愣地看着马让,显然,老杨有些听不明白马让的话。马让却认为自己说的话够浅显的了,任何人都听得懂的。于是,马让问老杨:“老表,我的话你觉得对吗?”
老杨兀自笑了,说:“你抡得太大了,我可听不懂!叫我说,现在就怪好!还能再想个什么呢?”
马让没有理会老杨,继续说:“现在好多事情干不好,除了刚才说的,还因为不少人忘记了**人的初心,**的初心是为了实现**,是为人民服务的,现在倒好,不少人是在为人民币服务。”
“理儿是这个理儿,光堂话谁都会说,可是真要实干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者说了,你那话也是不对的,不全面的,都像你说的那样,那工作还怎么去干?!一切不都瘫痪了吗!你说的那种人毕竟不是大多数,大多数还是好的。”
马让承认老杨说的是,向老杨点了好几下头。
老杨看着马让频频地向自己点头,便笑了笑,说:“老表,照你说,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没说不干呀!我的意思得会干,得出于公心,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干好。”
“还是那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难也得做!”马让说得斩钉截铁。
老杨又是笑。老杨笑过之后说;“你跟领导提这要求,提那要求,不满这个,又不满那个,光挑刺儿,难怪领导都不喜欢你哩。”
“我提错了吗?”马让愤慨起来,好像一肚子冤屈。
老杨像是在安慰马让:“我要像你一样读书识字多好,也能讲上两句哩。”
“读多少书其实无所谓,只要讲实话就行。”马让不领老杨的情。
老杨冲马让笑着,笑着笑着,老杨说话了:“对了,你不是让我说说书记吗?真要让我说的话,我倒是觉得书记人太好了,有时候还心太软!”
“这不好吗?”
“有时候好,有时候就不好。”老杨说得模棱两可。
“老杨,有话你就直说嘛,你说他心软,我说他不软呢!”马让看起来有些激奋。
老杨却沉默得像一块岩石,任马让怎么着急,老杨也还是老样子,一瞬之间,老杨像是变了个人。
也许是多喝了酒的缘故,马让有些坐不住,想离开这里。他同时感觉,今晚和老杨的谈话有些不协调,他想知道的,老杨一句都没有说。老杨说的都是一些表面的东西。
今天晚上,老杨一直在耍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