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宣文五年, 初春。
燕门关, 如意楼。
这里是雍北最负盛名的青楼,是无数英豪侠士和风流墨客路经燕门时必去的温柔乡。传闻当燕翎帝慕容颜还是襄王的时候也常来光顾。
这是我听如意楼里的妈妈柳氏(参见第二部第二章)说的。
柳氏和我以前在冀州接触的那些中年发福的老鸨很不一样,她虽年近四十,却仍风韵犹存,平日里从不曾听她出言刻薄或是待谁尖酸过, 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
也是托她的福, 我得以多了一处糊口的地方——做回我的老本行, 可以在青楼里给姑娘们看病。
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会收留像我这样已经连最起码的扎针治症都做不到的三流江湖郎中,只不过是因为当她看见我的第一眼时, 便觉得我身上的气质很像一个人。
有一次, 她自己得了风寒起了热,迷迷糊糊中竟抓住我按在她脉搏上的手, 神思恍惚地凝望着我, 低唤了一声‘殿下’。
“只是第一眼有点像...可能因为你那时也穿着白袍子吧...但那个人可比你俊多了, 也比你有本事多了...”等柳氏清醒后却如此解释道。
听到这句话时,我也有些恍惚,因为好像很久以前...曾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但我没有接话, 面上只是淡笑了一下,便低头继续用微微颤抖的手歪歪斜斜地写着药方。
白袍子吗....是啊, 见到柳氏的那天我应该的确是穿着白色的...丧服。
我在如意楼治病有个人尽皆知的习惯, 就是只在白天行医, 一旦天色将晚,便雷打不动地必须回家,绝不逗留。
“没想到林公子年纪轻轻的,倒还真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柳氏盯着我,半开玩笑地故意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夜色中的如意楼才是真正的如意楼吗?漫漫长夜,如此良辰美景,公子何不试着和楼里姑娘们喝一杯再走?”
我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迅速开始整理起药箱,摇了摇头,“抱歉,林某家中还有人需要照顾。”
“怎么?莫非你已成家?”
我朝她腼腆地笑了笑,便背起药箱推门而去,迅速下阶而行。
长廊里,我皱着眉与搂着女人大声醉笑的客人们匆匆擦肩而过,女人手中皆兰花指捻着一株红花,男人们则借着闻花的名头肆无忌惮地贴近女子去闻嗅她们胸前的芳香。
哎,这个世上,有人殚精竭虑至死方休,也就有人声色犬马混沌度日...正如有人虽死犹生实难忘怀...也有人则虽生犹死,无非等到白发暮年才入土为安罢了...
最近,我常常思索着这等不该是我这种小人物该思考的问题,可想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作一声苦笑,人生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如今我连自己选择的路都自顾不暇不知对错,又哪里还顾及得了旁人的呢?
但忽然间,我脚步一顿,回眸望着那些男人女人嬉闹的背影。
怔了半晌,我几乎跳起来般冲了出去,直奔如意楼的□□,那里不久前种了一株梅花,没想到在今天终于开出了满枝的红梅。
我踮起脚尖,跳了好几次,才摘下一朵最饱满鲜艳的红梅,小心翼翼地放在药箱里。
一转头,却望见柳氏正依着窗台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走了。
天要黑了...我得快点回去才行...燕门关的黑夜似乎总是比想象中来得很快啊...
我住的很偏僻,虽然一路上足不停歇,但跑回草庐的时候,天色还是完全暗了下来。
望着黑漆漆的房屋,我顾不得擦一把额前的汗水,便直冲了进去。
疾步走过外屋,掀开内屋的帷帐,绕过桌案时我不慎撞到了膝盖,但还是忍着痛径直来到了床脚边。
黑暗中,角落里蜷缩着一名女子,长长的青丝如海藻般垂落在她纤细的手臂上,她像似很害怕的样子,一直紧闭着眼睛用力环抱着自己,但身子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我忙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盈盈...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她怔怔地张开眼睛,意识到是我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伸臂抱住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小声地啜泣着,“天黑了...你还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绝对不会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低声坚定地重复,“绝对不会。”
点燃了蜡烛,我从药箱里拿出今天刚摘的红梅,红着脸递给了她,“今天路上摘了朵花,所以才耽搁了...送给你。”
她这才擦去泪痕,满心欢喜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轻嗅。
烛光摇曳下的她,长睫弯弯脸颊酡红,对着我眉眼盈盈地笑问,“能帮我戴上吗?”
“当然。”我拾起她掌心的花,用左手微微按住自己颤抖的右手,极尽温柔地插.于她的发间。
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又露出了羞怯天真的表情,对着我温柔微笑。
此时我再也想不到有什么能比现在更能让我更快乐的事了,但凝望着眼前红梅白雪般的美丽画面,我的眼睛却突然一热,泪水不争气地想要夺眶而出。
我何时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你...你怎么了?难道是我戴着不好看吗?”她也注意到我的异样,紧张地想要取下发间的红梅。
“不...很好看...好看极了。”我忙抬手制止了她,含泪笑着道,“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我才太高兴了...”
我想,这就是她本来应该有的样子罢?再不复幽凉和寒冷,也再没有悲伤和绝望,失去全部记忆和过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罢?
可为什么我看着这个样子的她,却那么想哭呢?
“别哭别哭...你要是哭了...我也会想哭的...你不是说过...我们两个在一起...什么都不求...就是要每天好好地...每天都要笑么。”她手忙脚乱地擦着我还是流淌下来的眼泪,也渐渐红了眼眶。
“是啊...我们都要开心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尤其是你...”
我紧紧搂住了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要止住泪水,却在一片泪眼朦胧的晦涩黑暗里看到了一张半面染血唇边带笑的淡薄面庞,艰难地朝我伸着血手:
“林慕,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要让盈儿恢复本来的样子啊...她不该这么痛苦的.....她本该在最美的年纪枕着心上人的肩膀远离这一切的...她其实是个爱笑的女孩啊...”
我忙摇了摇脑袋,拼命想把那个血色的淡薄人影从脑海里赶了出去,我不该回想起这些的...
“你啊...怎么还哭个没完了...”她在我怀里抬起头,伸指在我额前轻轻弹了一下。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忙咧开嘴,对她勉强做一个鬼脸。
她凝眸盯了我一会,忽然敛下了眉眼,微不可闻地轻声叹息。
“你怎么了?”我紧张地问道。
“林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其实你是认识我的,也是知道我的过去的,对吗?”她咬了一下唇,还是轻声问道。
我的身子一僵,随后立即笑道,“怎么会?你多想了。”
我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心里想着是不是该再说些什么来瞒过她...
这时,她却伸臂抱住我的腰,将脸颊贴在我的胸口上,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极轻低喃着,“是呢,我想也是我多想了,其实回忆不起过去也没什么的...只要你别再那么晚回来就好...我一个人真的没办法承受那些黑暗和寒冷...夜里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深夜,我和她并肩躺在床榻之上,我直愣愣地盯着房梁,实在难以入睡。
因为只要我一闭上双眼,就会那看到那张仿如血染朝霞般的容颜,还有那柄血淋淋的宝刀:
“孩子,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这把刀的秘密罢...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啊...
我转了个身,望着她恬美宁静的熟睡侧脸,不由自主地轻轻捧起她一缕温软的发,放在唇边吻了吻。
现在的她看起来多么美好啊...就连发丝都如此温暖...
过去的一切对她而言已如云烟飘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慕容盈...我会陪你一起忘记,一起重新开始的...
我用力握着她的发,在心里这样对她说,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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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如意楼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名满京冀的瑟舞楼花魁乐歆薇将作客雍北,并在楼中献舞。
当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整个燕门关的男子都沸腾了,上至雍州太守下至街头乞儿都争相涌至如意楼,想要一睹这位神秘的瑟舞花魁的风采。
但当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候,微微愣了一下,心头莫名涌上一种恍若隔梦的感觉。
不禁回想起当年的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在冀州城里每天没心没肺的生活,而当年的大家...也还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其实想想...所谓的‘当年’也不过只是一年半之前而已。但对我而言,却好像已经过了整整一世,现在的自己似乎全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哎哟,林公子,您面子可真大。”
这日,我刚踏进如意楼的大门,就被柳氏拉扯着进了她的房间,“那位乐姑娘啊,点名说要见你!还说跟您是旧相识!”她上下打量着我单薄的身板,意味深长地对我笑道,“林公子...真是看不出来啊...你是如何能让那样的美人对你念念不忘的?”
“说是旧相识...我觉得应该也算不上罢...”我有点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发,想到其实自己并未真正见过她,颇有些无奈地干笑了起来,“呵..不过这位花魁姐姐到现在还没忘记要见我林某人倒真是令人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她认错....”
“我不像你,我不会忘。”
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了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女子声音,清脆地打断了我。
我一愣,生生怔住了。
水蓝色的裙裾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我错愕抬眸,望着眼前这名比一年之前变得更加光华冷艳的绝色女子,呆呆唤道,“卫...昕悦...?”
一年不见,但就在我方才唤出她名字的一瞬间,我终于豁然明白了过来,“等等...卫昕悦...乐歆薇...”我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直直盯着她,“原来都是你...”
她点了点头。
我一时哑然,但心里好像也谈不上有多讶异,如果是从前,我定会惊骇于一个世家小姐为何要扮作青楼女子,但现在...我一直想要忘却的淡薄声音又在我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
“林慕...如果你还能见到昕悦那孩子...请让她不必再深陷于我的故事了...她理应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不该是我...”
“看来两位果然是旧相识,如此,你们便在此处好好叙叙旧罢。”柳氏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她来回望着我们两人,很快知趣地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一时极静。
这么久没见,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而她也只是静静盯着我,眸中带着几分极似冷太后的疲惫和忧愁。
良久,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份令人万般不自在的沉默,故作自然地耸了耸肩,寒暄道,“好久不见啊...还真是意外...没想到瑟舞花魁就是卫家千金...也没想到你我还能在此地相见...”
“对我而言,并不意外。”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正色道,“因为你所认为的偶然,都是我费尽心思下的必然。柳姨和我也是旧相识。”
“呃...你...你费尽心思...为的是什么...?”我有些艰难地发问。
她目露落寞地看了我一眼,别过脸望向窗外,幽幽地道,“我同你讲过的吧...我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我的手掌下意识地一颤,有点想逃走,如今的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回应她的这句喜欢了。所以我张了张口,刚想说我有何德何能,但却猛然瞧见了她怔怔望着远方天际时所蕴藏在眼底的清光。
所有的话一下子都咽了回去,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不...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我叹了口气,沉沉地道,“如果非要说喜欢...你也只是喜欢从我身上看到的那个影子罢了...对吗?”
她的肩头明显的一抖,我继续道,“但很抱歉...我不是那个人...也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我只是个小人物罢了...如今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她咬了咬唇,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眸来,红着眼眶地注视着我,“平静的生活啊...看来你是彻底选择了忘记啊...我本也不想来打扰你的...可我没有办法...因为那个人最后一段路选的是你而非其他人...所以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她顿了顿,上前猛地抓住我的袖袍,“林慕,跟我回去救救长安公主罢...”
我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她怎么了?听说太后还是用了长乐公主最后留下的法子,泠妹的眼睛应该已经恢复光明了不是么?”
“不...这次不是眼睛...而是她的心看不见...希望了...”卫昕悦敛下眉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一年来,长安公主每天活在自责之中...把自己关在昭兰殿里谁也不见...总是不停地说是自己害死了师父...”
我怔了怔,“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说...那天她不该叫师父‘父皇’的...就是自己的一句‘父皇’害死了她...”
我听了鼻子一酸,忽然觉得无比难过,又无比悲哀。
那天啊...我真不愿意回想起那天啊...鲜血蔓延到我脚边...就好像毒蛇吐的血信子...
其实害死她的又何止是这声‘父皇’呢...现在想来,恐怕当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她的‘凶手’。
沉默许久,我终是摇着头,平静地对她道,“即使如此..还是很抱歉...我怕是不能跟你回去...长安公主所患乃是心病...我只是个学艺不精的江湖郎中罢了...即便回去了恐怕也无能为力...”
“你可以治好她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她听我这般推辞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上前死死抓着我的胳臂,急促地道,“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我有办法的...我可以把你打扮成师父的样子...只要你跟她说说话...”
“够了...”我听到这里,眼皮猛地一跳,抬眼时竟从她身后又看见了那个血色的人影,忍不住脚下倒退了一步。
可她却仍死死抓着我的胳臂,眸中闪着偏执的光,“林慕...师父临终前都跟你说了什么...她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对不对?你得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她每多问了一句,我就看见她身后的血影摇晃地朝我逼近一步,而我只能踉跄地向后倒退一
步。
“...林慕啊...怎么只剩下你了啊...”
恍惚中,那只血手将殷红的颜色抹在了我的脸上。
“...你能明白我吗...你能明白我吗?”
后背猛地贴到了墙,再退无可退...那个人...何时竟也成了我的心魔?
‘哧啦’一声,我一把拉开了她,袖袍却也被生生扯烂了,我胸口剧烈起伏地对着她连连厉喝道,“够了!够了!”
她像似没料到我反应如此激烈,一时愣住了。
“我早就已经忘记那个人了...也忘记在燕京所经历的那些事了...为什么你偏要一再提起?就不能让我们远离慕容家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吗?”我红着双眸,盯着她哑声问道。
她对上我的眼,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后退了一步,朝我深深欠了个身子,再起身时,一行清泪从眸中滚落,她哽咽地笑道,“对不起啊...小慕儿...到底是姐姐太强人所难了...我从前对你说过吧...我早已别无他求...只不过是想把这个故事看到最后罢了...但我总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尾不该是现在这样的...真的不该是现在这样的...”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地捂住了唇。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其实心里也特别想哭,但不知为何,就是哭不出来。
良久,我咬了咬牙,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随我来。”
我拉开了房门,冷冷推开门外不知何时围聚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好事者,拽了拽半截袖子,便带着昕悦离开了如意楼。
草庐前的篱笆里,午后温煦的阳光洒在一名身穿粗钗布衣的女子身上,给她整个人都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光,看起来格外柔绵温软,她脸上始终挂着恬淡的笑容,正坐在石凳上专注地研磨着药材,微风吹动她的发丝,得见一抹绯红的梅花在乌黑的发间迎风招展,明媚得不可方物。
“她...她...她是长乐公主?”卫昕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美眸,彻底呆住了。
“长乐公主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想要照顾一辈子的心上人,她叫盈盈,和我一样,只是个普通人。”我注视着慕容盈,目不斜视地道,“这就是我不能答应跟你回去的原因,如你所见,这已经是我的结局了。”
她没有说话,顺着我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她。
良久,卫昕悦长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对不起...是我太天真了...”
“别说对不起...是我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和怯懦...”我带着几分愧疚低声道。
她摇了摇头,像似极勉强地笑道,“不,这都是人之常情..的确啊...既已离开...何必要回去...在这个世间...到底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傻的...”
她慢慢转过身,轻声道,“我走了...今晚我会在如意楼一舞,若有兴趣,就带她一起来看看罢...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燕门关了...不会再打扰你们的生活...”
望着她有些摇摇欲坠的背影,我忍不住唤道,“昕悦...我送你吧...”
她脚步一滞,回眸道,“不必了,你还是留下来陪她罢...我没事的...毕竟在这个世间...”
她顿了顿,抬手将垂落在脸颊的凌乱发丝捋至耳后,忽朝我嫣然一笑,然后落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在这个世间,的确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傻...但是,总有些傻事需要有人去做,有些傻瓜需要被人铭记...否则...可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