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寒冬，秦巴山脉素裹银妆，千里沟壑纵横。
一条陡峭的山道忽隐忽现，直没入牛头山中部，现出一个小村寨，大概三四十户人家的规模。
村寨入口处，一堵破败的土门楼子上，挂着一口破钟，三五个一身脏兮兮的孩子簇拥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姑娘，笑嘻嘻的。
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碎花小袄，脸蛋冻的红扑扑的，正一口一口的往手心里哈气。
她的视线落在门楼下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平铺着一块碎布，碎布上面码着四个黑糊糊的东西。
姑娘的脸，好像又红了一些。
咯吱
雪地里，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袄的少年站直了身子，他摸了摸白皙的鼻梁，有些奇怪这十天里，是谁每天早晨在相同的地方，放上四个土豆。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少年弯腰，从面上拿起三个土豆，小心的捧在手心里。
“你，你为什么每次都留下一个，”姑娘鼓足勇气，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问的话。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姑娘。
原来是你啊！
姜槐抬起头，看着姑娘笑了笑道：“谢谢你的土豆。”
姑娘“呀”的叫了一声，有些羞恼的跳了跳，奔着门楼子上的台阶跑了下去。
“呸！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一个小李逵似的半大小子冲着门楼下啐了一口，气冲冲的走了。
“呸，呸呸，不要脸。”
余下的孩子也跟着一窝蜂跑了下去。
姜槐一阵目瞪口呆，连吞带咽的吃下手里的土豆，一把抓起雪地里的手帕，拍了拍雪籽，向着村寨里走去。
寨子中间是一条青石铺砌的小路，姜槐踩着积雪，目光坚毅。
“婆婆在家了，快些去，”一个魁梧的汉子蹲在门槛上，憨笑道。
“嗯！”姜槐重重点头，他记得就是这个喜欢笑的汉子把他从雪地里背到婆婆家，他才没有冻死在那冰天雪地里。
很快，路边不断有人家打开窗户，冲着姜槐笑上一笑，又喟叹一声。
“造孽哦，多好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活了。”
小路尽头是一栋石瓦土墙的小屋，屋檐上挂着一串串干瘪的红辣椒，几个金黄色的南瓜垒在窗栏下，门墩下还趴着一只黄毛土狗。
姜槐蹲下身，有些高兴的摸了摸土狗，“大黄，婆婆在家吧？”
叫做大黄的土狗伸出一只爪子，朝着门里比了比划。
“那我进去了，”姜槐咧嘴一笑，推开了门。
一股泌人心脾的草药香味扑了满鼻，屋里架着一口古朴样式的三足鼎，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儿，一个脸上褶皱比秦巴山还要沟壑纵深的老婆婆蹲坐在小马扎上，磕着南瓜子。
“婆婆，”姜槐叫道。
老婆婆依旧嗑着南瓜子，看都没看姜槐一眼。
“婆婆，十天之期到了，”姜槐蹲在药鼎边，昂着脑袋，有些得意。
“没那傻丫头犯傻，你也能活过十天！”孟婆婆语气有些不屑，瞪了姜槐一眼。
“小乞儿，莫怪婆婆没提醒你，你这病，先天九阴绝脉，没救咯，”孟婆婆吐出一口南瓜子残渣，站了起来。
“我不想死！”姜槐浑身一颤，眼神片刻浑浊后，忽又乍现出一道炽烈的目光。
“呵，不想死，”孟婆婆哼了一声，走到小鼎旁，用木铲搅了搅鼎里的汤药。
“你就待在这儿，鼎里的汤药不要断了火气，汤干了就继续加水，每天服送三次，”孟婆婆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气恼自己多事，还是不喜姜槐的样子。
“婆婆要出门？”姜槐问道。
孟婆婆“嗯”了一声，拎起一个精致的竹篓，随意负在背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墩下的大黄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跟着孟婆婆一起。
“这次你不许去，留着看好这小子，万一死了，就拖到没人的地方丢了，”孟婆婆喝了一声，似有笑意。
大黄呜咽一声，幽怨的看了一眼孟婆婆，又回身冲着姜槐龇了龇嘴，一脸生无可恋的重新趴在门墩下。
见孟婆婆走远了，姜槐转身走进屋里，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精气神也跟着衰退。
“该死的老天爷，”姜槐再也忍耐不住，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恨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他歇斯底里的质问老天的不公，直到一口血气上涌，才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鸡鸣破晓，天际边陲开始泛白。
睡梦中，姜槐感觉脸上传来一阵湿热，有些腻歪的伸手抹去，触摸处硬邦邦的，并听到一声极不耐烦的呜咽声。
姜槐悚然一惊，连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张黄毛狗脸杵在眼前，姜槐尴尬的笑了笑，“早啊，大黄。”
大黄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喷嚏，有些恼怒的龇了龇牙齿。
“饿了吧？”姜槐也不担心大黄咬自己，使劲揉了揉它的狗脸，这才起身，开始打量起四周。
孟婆婆的小屋子隔了四间，一间小厅，也就是姜槐现在呆的地方，往里去是锅碗瓢盆，是做饭的地方，小厅相隔的一扇木门上挂着明黄色的锁头，一扇木门随意敞开着。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姜槐兴奋的搂住大黄的脖子喊道：“看，这是一个家，我姜槐又有家了。”
大黄鲜少的没有露出不屑的狗脸，瞧在姜槐眼里又得意了几分，“等着，给你做吃的去。”
土匪进村也大抵如此了，这是姜槐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做饭，而不是随意捡点吃的填填肚子。
一张橘黄色的四方小桌上，摆了一碟炒萝卜，一碟炒土豆，还摊了两片滋着油花的煎鸡蛋，空气里洋溢着一股香味。
“吃饭咯！”姜槐腰间系着一块碎花围裙，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乐呵呵的从厨房里小跑出来。
“大黄，这是你的，”姜槐乘了一大碗米饭，拨了香喷喷的萝卜片，土豆片进去，又夹了一片煎鸡蛋盖在面上，咚的一声放在小桌上。
令姜槐没有想到的是，大黄比他还不客气，直接立了起来，把前爪搭在桌沿上，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
“吃吧吃吧，”姜槐哈哈一笑，没有想象中的狼吞虎咽，小口小口的咀嚼着，他知道这每一粒米都来的极为不易。
大黄很快吃完了它的那份，有些发愣的看着眼前的姜槐一会哭，一会笑，最后回归一脸平静。
可能是膈应的慌，大黄屁颠屁颠的扒开门，逃也似的窜了出去。
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姜槐收拾了碗筷后开始给药鼎添柴火，很快，袅袅青烟从屋顶的烟囱升起。
也不知道昨晚自己晕过去的时候，这柴火是谁加的，姜槐感觉有些奇怪。
窗户里散进来温暖的柔光。
又添了几块柴禾，姜槐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姜槐转身钻进屋里，他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
一个个竹筐被姜槐端了出来，里面堆放的是各种药材，不重，但是姜槐走的并不轻松。
这该死的身体，姜槐抱怨着，有些脱力的坐在原本属于大黄的门墩上，怅然出神。
“婆婆不在家么？”
姜槐抬头，阳光下，她的脸显的不是很真切，目光低垂在脚下，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婆婆出门去了，可我在家，”姜槐咧嘴一笑。
“不要脸，”李菲儿跺了跺脚。
“你在这里等等，”姜槐再次跑进屋里，不多时，捧着一个鸡蛋跑了出来。
鸡蛋是做饭的时候洗干净了，放在饭里一起煮的，姜槐觉得，吃了她那么多土豆，自己就应该请她吃更好的。
这不是还人情，姜槐觉得这是报恩。
“特意给你煮的，还热乎着，赶紧吃了，”姜槐很自然的剥开鸡蛋壳，在李菲儿一脸错愕的情况下，把剥好的鸡蛋塞进她手心。
李菲儿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一大片，握着鸡蛋的手都有些哆嗦。
“谢谢！”李菲儿小声的说道，开始心不在焉的小口吃着。
“姐！回来吃饭了，”青石小路上，一个黝黑的小子大着嗓门吼着，气鼓鼓的样子。
可不就是昨天那个小李逵，姜槐笑了笑。
“叫魂啊，来啦！”李菲儿撇了撇嘴角，冲着姜槐笑了笑，转身冲着李四火跑了过去。
“让你吼吼，”拉着小李逵的耳朵，李菲儿逃也似的跑不见了。
姜槐咧嘴一笑，安静的坐了下来。
三天后，孟婆婆回来了。
当天夜里，姜槐跟着孟婆婆进了一座山。
第二天，雪停了。
孟婆婆不光带回了姜槐，后面还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
没人知道这个小丫头是谁，也没人问，毕竟那是孟婆婆带回来的。
又几天，姜槐从孟婆婆那栋屋里走了出来。
他没死！
眨眼，又过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