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个蛋黄一样挂在天上,风也懒得刮了。
“郦水城”几乎人烟绝迹,一改往常的扰攘,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客商旅人。
城西近城门的大道北边,临街有座叫“四明堂”的铺子。
周进无精打采的坐在柜台后面,两肘撑在腿上,下巴搭着柜台桌沿,耷拉了眼皮,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窄缝。目光就透过这条窄缝挤出去,顺着敞开的大门,落在大路中间的一块大青砖上面。
“二十四……”
他脑海里飘过二十四只鞋子,二十四只脚。一整个上午,统共就只有二十四只脚踩过那面青砖。
一只不多,一只也不少,都没有停留。
现在却一下子变成了三十只,新增的这六只脚一路踩着他的目光走进了铺子。
“晦气。”
周进没有抬眼。
他不用抬眼也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那六只脚上穿的都是“月影兽”兽皮鞣制的皮靴。那是邙州独有的妖兽,除了武道修士,寻常人不会拿它去做靴子穿。
三人来到柜台前面,左边的那人从腰间取下一只皮囊,解开了扎口,往柜台上一抖,叮叮当当,抖落出六枚兽牙。
“喂,小子,这是六枚月影兽牙,换三株二星‘雪灵草’。”
四明堂做的是武道上的生意,买卖除了通常的“元晶”交付,最多的时候还是以物易物。
店铺里面,门口左边的墙壁上便嵌着一大块铁板,上面罗列着等价交换的清单。
“只能换两株。”
周进目光在面前的六枚兽牙上打了个转儿,仍旧没抬眼。
“两株?小子,你在说笑吗?那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一株二星雪灵草等价两枚二阶月影兽齿。”
声音中居然透出几分惊喜的意思。
周进有些奇怪,抬了抬眼皮,瞧清了那三人的样子。
为首的青年十**岁,左右的那两人也都不大,二十出头年纪。
这三人他都认识,是郦水城卫家里的人。为首的青年叫卫腾,另外两个,一个叫卫空,一个叫卫云。
“你们到底要不要换?”
周进一认出这三人,心里更烦厌了,说完这句,眼皮一耷拉,便没心思再跟他们继续扳谈下去。
卫腾眼中闪过怒意,但忍住了没有发作。
三人脸上都露出冷笑。
脚步声响,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圆滚滚的身子,四十多岁年纪,脸色阴沉,带着怒意。
“臭小子,你在搞什么?”
这是四明堂的掌柜。
周进喊了声“吴掌柜”,瞥一瞥柜台上的六枚兽齿,仍是那副没精打采的神态语气:
“这六枚牙齿虽然是从三头不同的月影兽身上来的,可其中四枚是一整副。那头月影兽进阶到一半……”
话没说完,吴掌柜已挥手打断,摸了锭银子出来,丢在他面前,不耐烦的又向他挥了挥手。
“以后你不用再来了。”
周进叹口气,拿起桌上的银子,起身慢慢离开了铺子。
“又被开除了。好像是破了前年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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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腾三人从四明堂里出来,相视了一眼,远远的跟在了周进后面。
周进出城后,在城门口发了会儿呆,沿着大道往西行了三四里,慢慢转上了左侧的一条小路。
卫腾三人吊在后面,几乎快要按捺不住了。
“他妈的!这臭小子是属乌龟的吗?他又要搞什么东西了?”
卫空快要完全耗光了耐性,只前面短短的三四里路,周进在途中就停下来歇息了总共六次。
有时是无聊的挖个小土坑,或者堆个小土堆;有时只是抬头瞧着天上蛋黄一样的太阳发呆出神;还有时又拨开枯草,百无聊赖的寻找着土中的蚁虫。
就那么三四里路,他居然磨蹭了足足近一个时辰!
现在好不容易转上了小路,可没走半里地,路旁一块青灰色的石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再忍耐一会儿,现在离大路太近,动手不大方便。”卫腾强压下心头的火气。
周进搬弄了一阵石块,好像忽然来了兴趣,脸上多出几分精神。捡起一根枯枝,绕着石块,在方圆三四丈的地上,东划几道,西划几道。
他这一划,又是一顿饭的工夫。到了最后,可又没了兴致,把枯枝一丢,坐在了地上。发了一会儿呆,伸手拍着面前那块石头,脸上倒显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来。
“石头啊石头,你就躺在这儿,任风吹,任雨打,不烦也不恼。我要也像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卫腾三人见他絮絮叨叨的对着石头在说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那小子是傻子不成?我说腾弟,抓这么个废物,我一招就能把他擒下,咱们犯得着在这里浪费工夫吗?”
卫空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卫腾这时候也没法儿忍了,回头张了张,见身后大路上行人也并不太多,抓拿一个没入武的普通人,料也不致搞出多大的动静,便点了点头。
卫空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时候却见周进忽然慢慢起身,朝他们藏身的土坡处望了过来。
“喂,你们烦不烦啊,一路老跟着我干嘛?”
卫腾三人一愣,互相瞧了瞧,有些惊讶,有些意外,还有些恼羞成怒。
既然早就被发现了,躲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三人走到周进面前,卫空忽然探臂往他左肩抓去。
周进没有反应过来,抓了个正着。
卫空吐了口浓痰,骂道:“原来还真是个脓包货色!臭小子,跟我们走。”
“走?去哪儿?”周进一呆之下,随口应了句,跟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啊,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你明白就好。走吧。”
卫空哼了一声,抓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扯。
然而并不动。
周进弯腰又捡起地上的枯枝,在身旁那块石头外面划了一圈,向东走三步,在地上又画了一个圈子,然后在两个圈子中间的空地上,乱七八糟的又划拉了一通。
卫空这时候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的一只手臂还僵在外面,手掌也还维持着抓握的模样。
莫名其妙的,周进就那么挣开了他的手掌,仿佛原本就没曾被他抓住过。
“大道又不是因人而生,草木尚能化形,微尘自也有灵。我真是太蠢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周进神色兴奋,手中一边划拉着,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划了几下,回到卫空身边,推着他走进了另外那个圈子里。随后在圈外又划了七八个全没规律的符号。
“老六,你在搞什么鬼!”
眼见卫空居然陪着周进胡闹了起来,卫腾和卫云一愕之间,不由得大为恼火。
“不……不是啊!这……这臭小子,他会妖……妖法!你们快来救我,我……我……”
卫空声音颤抖,已经带了哭腔,满脸惶恐之色。
他也不知怎么搞的,身不由己的就被周进推着走进了那圈子,立即便感觉脚下地面仿佛隐藏着一个无形的漩涡,体内的精气一泻千里,顺着双脚直没地下。顷刻之间,已经流失了一大半。
“臭小子,原来一直在装蒜!”
卫腾二人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卫腾怒骂了一句,冲上两步,一拳击向周进。
卫云犹豫了一下,却没动手,反而后退了两步。
周进斜身想要往左边闪过,但脚下速度赶不上卫腾,砰的一声,这一拳实实在在的打在了他右臂外侧,传出两声轻微的骨骼碎裂声。
他痛出一头冷汗,左手俯身一抄,将从右手中掉落的那截枯枝捞起,忍痛飞速在地上又划了几个符号。最后手腕用力一挑,挑出一道直线。
卫腾一拳击伤周进,这一着又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不免微微怔了一怔。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他便再也没了机会。
周进挑出的那条线,一端连着那几个符号,另一端则笔直的挑到了他的脚下。
这些鬼画符有多诡异,此时已经瘫在地上不明生死的卫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卫腾心头也发了毛,猛力后纵。
然而不动。
双脚犹似铁铸一般,死死钉在了地上。
“这……这是什么妖法?!”
这一吓不要紧,登时吓得他魂飞天外。
卫云见了这情形,二话不说,扭头便跑。
“卫云,你……你干什么?”
卫云这一跑路,卫腾更是气急败坏。
“腾弟,你们要坚持住啊,我回家去找人来救你们。”
卫云脚不点地,头也不回的朝郦水城方向急奔。
周进也不理会他,左手提着那截枯枝,在卫腾脚下也画起圈儿来。
“周公子,周少爷,你……你饶了我吧。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公子。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我……我……”
卫腾几乎吓得晕过去,鼻涕眼泪横流,刹那间就垮了。
周进笑道:“你也太没骨气了吧,我不过跟你们借点儿元气用用而已,你至于吓成这样?”
听到“借点儿元气”这五个字,卫腾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怕的“酷刑”,更觉毛骨悚然,一叠声的奉承讨饶。
周进并不理会,专心致志的在他脚下画着圈儿。
卫腾心中恐惧害怕已极,为求活命,暂时也实在是顾不上脸面和尊严,不停嘴的阿谀讨饶。
“你真的让人很烦啊。”周进听了半天的谀辞,也真是烦的腻了,暂时停了动作,“我问你,我前面的那两个活儿,也都是你们搞的鬼吧?”
卫腾越发惊慌,急道:“周公子,周少爷,那些都跟我没关系!那……那都是我三哥他……他让人做的。真的跟我没关系。”
“你们卫家干嘛老是找我麻烦?难道我以前跟你们有仇怨?”
周进对此很有些奇怪,自从两个月前来到郦水城以后,卫家的人就总是来找他的麻烦。
到现在为止,算起来,自己重生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四年多了,好像也从没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跟卫家有仇,那也只能是自己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了。
“其实……其实这件事,只是我三哥他……嗯,他自己喝干醋,想把你……把你赶出郦水城。我们卫家跟周公子又哪有什么仇怨?”
周进不禁怔住。
喝干醋?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