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碗碰撞,溅出晶莹的酒花,几条汉子抄起大碗,将满满的酒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脸上绽开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在这种流火烁金,热浪如潮的天气下,能够喝到刚从冰窖里拿出的美酒,无疑是最叫人开心与喜悦的事情了。
这里是大漠边陲的小镇,名唤通幽寨。大漠边荒,草木难生,本该人烟罕至,这儿却素来不乏人流,积年累月人来客往,煞是热闹。
若说这里盛产驰誉江湖的冰窖酒,那只会引来贪婪的酒鬼。若说这里独特的风势造就了数不清的古怪沙丘,那只会引来赋诗作对的文人墨客。然而通幽寨却汇聚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为的既不是酒也不是沙丘。能把他们吸引到这里的,有一个既动人心魄,而又令人痴迷向往的理由,那便是沙幽迷城。
沙幽迷城是大漠中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没有人见过它,也没有任何实据能够表明它的存在,偶会有人宣称去过沙幽迷城,然而他们的口述却叫人欲信不能。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天底下会有人像沙幽迷城的人那样,只有头颅还会照例存活;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天底下会有房子像沙幽迷城的房子那样,里边竟比外边大的多;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天底下会有动物像沙幽迷城的动物那样,竟可变幻出千奇百怪的样子。
纵然存疑,人们却莫名的希望沙幽迷城是真实存在的!
有种说法甚为流传,沙幽迷城跟外界并不隔绝,而是经由某个地点相互连通的,其地点便是这个大漠边陲的小镇——通幽寨。依拖传说的关系,这里人流稠密,颇为繁华。
通幽寨的建筑跟其余地方截然不同,红砖蓝瓦紫墙,各式各样的色泽搭配,叫人眼花缭乱。屋檐高飞,夸张而极具个性。街道千回百转,每到一个拐角处,就能碰到新的惊奇。人们没有去到沙幽迷城,仿佛就已置身于传说故事当中了。
有块空地搭建了一个戏台,台下熙熙攘攘的聚满了人。两名身穿黑色戏服,顶戴盔头,蒙有脸谱的戏子,在锣鼓声中登台亮相。他们手持折扇在脸前一挡一开,红色的脸谱霎时间变为黑色,再一挡一开,脸谱又变成了橘黄色,台下观众拍手叫好。接下来在摆头之际,旋身之间每个人又变了十张不同的脸谱出来,台下爆响出了阵阵喝彩之声。
街道上还有人在撂地表演。只见两位身穿长袍的艺人,嘴念口彩,你一言我一语,妙句迭出,逗得观众哈哈大乐。随后一位艺人手持褂单在身前一遮一掀,地上立刻变出一个白色瓷瓶,瓶内插有三根画戟,此戏法名唤“瓶生三戟”,音同吉语“平升三级“。另一位艺人则把褂单搭在臂膀之上,身子着地一滚,然后揭开褂单,却见手中变出一只大碗,碗中盛满清水,几条小鱼畅游其中,此戏法名为“吉庆有鱼”,音同吉语“吉庆有余”。接着他们又变出一大盘仙桃,燃火的金盆,堆叠在一起的水缸,不一会儿地上便摆满了物件,不由不令人惊诧这些东西是如何变出来的。
街头一角的大榕树下,既无喧闹的鼓乐之声,也无精彩的卖艺表演,却也人头攒动,围满了人。拨开人丛,往里瞧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中央盘膝坐地,他精练而又细长的手指夹持着一根枯树枝,在地面上勾勒着一幅画。细眼瞧去,见他画的是一名女子,大大的眼睛,娇嫩的脸庞,身姿娉婷而美好,透出一股温婉可人的气息,无数人瞧得出了神。不过唯有不足的是,这位姑娘的眉目之间却似乎含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半晌过后,乞丐终于停下了手指,完毕作画。他凝望着画中的姑娘,眼神中闪动出光芒,痴痴地看了很久。突然,他丢掉了手中的树枝,双手在地上快速挥动起来,将画整个都擦抹掉了,姑娘就此消失不见。路人暗叫可惜,便全都四下散去了。
乞丐终于站起了身子,只见他年近三十岁的样子,眼神忧郁而又温柔,身材生的颇为精壮,不过在一袭破旧衣衫的遮盖下,人们并不乐意对他的身子多瞧一眼,没有几个人真的留意到他的身子如何,即便有人留意到,也决不会花太多心绪在他身上。
乞丐拍拍身上的尘土,突然眉头一紧,弯腰咳嗽起来,神色很是痛苦,他精壮的身子骤然变得是那样脆弱与单薄,每一个咳声仿佛都在一点一滴的吞噬着他的灵魂。待其咳嗽已罢,他低头瞧见了身旁撒满一地的铜钱,别人居然施舍了这么多。每日这样的场景他早已司空见惯,脸上表现得甚为平静,他默默的俯下身子,将铜钱一枚一枚都捡了起来,装进身上的口袋,然后离开了这里。
他的步履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十分沉稳。他的目光始终只有前方,无论是叫卖的小贩,还是卖艺杂耍的艺人,都未有将他的目光吸引,直到撞见一名小乞丐,终于使他投去了注意的目光。
只见小乞丐蜡黄枯瘦的身子蜷缩在墙角,无助而绝望的等待着别人的施舍,他的碗中只有零星的几枚铜钱。中年乞丐没有迟疑,径直走上前去,将他口袋中的铜板掏出,捧了一大把放在小乞丐的碗里。他在手中掂掂,剩余的铜钱应该还可以满足午饭的份量,话也不说,他就默默的走开了。
小乞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乞丐居然在施舍另一名乞丐,他激动的连“谢”字都已讲不出来。中年乞丐的身影在他泪眼模糊之中消失了。
“好汉庄”酒楼是整个通幽寨最热闹的酒楼。就如同店名写的那样,进到里面的全是油腻的江湖汉子。他们在这里纵情高呼,大快朵颐,酣酒淋漓,尽情的释放着他们的野性与豪情。
乞丐来到酒楼门口,刚要抬脚踏入其中,就被眼尖的酒保一下瞧见。酒保瞧他鹑衣百结的样子,笃定他必然是来行讨的。酒保伸手一把将乞丐推了出去,叱道:“去去去!臭要饭的滚别家要去,别给本店带来晦气!再敢进来,打断你的狗腿!”
乞丐并没有发怒,而是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铜板,话也不说,转身就要离开这里。突然他的眼前一暗,面前撞出了两名汉子,其中一名满面虬髯,见他四十岁上下,身形硕大,乞丐的头还及不到他的胸口,乞丐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他山一般的身影之下。另一名汉子年纪较虬髯汉子略大,但身形却小得多,就如十岁孩童一般高。二人身形有着极为明显的反差,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虬髯汉子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隆声对酒保道:“你要打断谁的腿!这是我朋友,是我请他来的!怎么,门口进不得吗?”
仅看他的外表就已把酒保吓得半死,酒保当即怯声道:“进……进得,当……当然进得,三位英雄里边请。”
酒店大堂内有一位老板娘忙得热火朝天,见她三十岁上下年纪,胸大臀肥,风韵十足,声音成熟而诱人。她的腰肢扭动,体态妖娆,引来一众客人贪婪的目光,然而她却像没注意到似的,笑容满面的给每一位客人斟酒。
一名客人道:“老板娘,我的酒碗空了,过来帮我倒碗酒。”
老板娘笑道:“爷你慢点喝,这酒多的很。”
又一名客人道:“老板娘,我这儿酒碗也空了!”
老板娘道:“来啦!来啦!官爷,这酒的味道你觉得还满意吗?”
客人道:“味道美,美极了!美的魂儿都要跑丢咯!”
老板娘哈哈笑道:“爷,你说话可真有趣,好喝就好。爷,你慢慢品尝,过会儿奴家再来帮你斟酒。”
客人道:“我看你就别走了,陪老爷我喝上几碗!”
老板娘笑道:“奴家也想啊,但奴家若是陪老爷喝,那岂不怠慢了其余官人,他们岂不吃奴家的醋,恨我偏心,这事奴家可担待不起!”
客人不听,径自伸手去抓老板娘的手,老板娘看似不经意的将身子一扭,叫这名客人抓了个空。客人待要起身再去抓,只见屋子里一干人众都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客人惊骇,只得低头作罢。
乞丐等三人找到一个位置坐了。点罢酒菜,虬髯汉子开口道:“我叫王朗,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名叫李振开。”
虬髯汉子的嗓子就像他的身形一样巨大,大半个厅堂的人都听到了。大堂中不乏有成名的江湖豪客,但听到王朗、李振开这两个名字仍不免心头一紧。须知二人曾联手将昔日江湖第三大帮飞龙帮的殷帮主打死,导致飞龙帮内部为争夺新任帮主之位而发生了内斗,派系矛盾愈发剧烈,最终整个帮派一分为七,飞龙帮自此消失,这个事件轰动了整个江湖。
乞丐似乎不清楚他们的事迹,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惊讶的神情,而是笑道:“有幸结识两位兄长,实感幸甚,小弟姓慕。”
李振开道:“适才在街头看到慕兄画的人像,画的果然好!良贾深藏,看不出,慕兄竟是个富有才气,读过书的人。”
乞丐笑道:“兄长取笑了,愚弟手拙,胡乱画的几笔,何足道哉。”
此时老板娘抱着酒坛过来了,她首先用娇媚的目光春风般拂过三个人的面孔,然后笑道:“几位官爷,奴家帮你们斟酒。”说罢,就往他们的大碗中挨个倒酒。
王朗哈哈大笑道:“美人配美酒,这酒喝的才有意思,这酒我干了!”
说罢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整个人顿时神采飞扬,他朗声道:“好喝!好喝!不愧是冰窖酒,刚刚还是浑身的燥热,一口酒下去,浑身立时清爽无比!”
大漠昼夜温差极大,通幽寨日间还是骄阳似火,夜里却是严寒霜冻。当地人夜间将冰块凿下,置于地窖之中,对当地口感独特的窖酒进行冰冻,日间再将窖酒拿出来饮用,即为通幽寨驰名遐迩的冰窖酒。
李振开道:“良酒若要喝出最佳的味道,也要选对了地方,若是没有通幽寨这般的燥热,怎能品出如此的清爽与美味!”
王朗酒馋,等不得老板娘再过来,他亲手辍起酒坛往碗中倾倒起来,边倾边对乞丐道:“老弟画的姑娘莫不是你的心上人,跟哥哥讲,是哪家的姑娘,哥哥替你去求亲。”
乞丐笑道:“兄长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实不相瞒,小弟此间前来的目的乃为沙幽迷城。”
李振开一怔,皱眉道:“慕老弟也信这个传说?”
乞丐道:“传说故事讲得很生动,很美妙,愚弟想去瞧一瞧。”
李振开道:“劝兄弟莫要去涉险,传说中讲夜间大漠暴风来袭,人们只需跳入其中,就会被暴风吹卷带入到沙幽迷城。这纯属无稽之谈,臆想通过暴风卷到传说中的世界,这是糊弄小孩子的妄言骗语罢了!莫不看大漠之中埋藏了多少尸身白骨,大风只会将人掩埋于沙漠之中!”
乞丐笑道:“人生之中许多决定,本来就需要做冒险。况且这五年来我赌钱赌了八百次,赢了八百次,愚弟的运气一向不错得很,因此这次也想赌一把。”
王朗听了精神为之一振,狂喜道:“兄弟,你这赌钱的本事是怎么做到的?也教教哥哥!”李振开瞪了王朗一眼,王朗当即闭口不语。
乞丐笑道:“这个本事的秘诀说来也简单,就是当你赌钱赌赢之后,将其全部舍给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沿街乞讨,真正需要这笔钱的人。苍天自然会看到你的诚心,自然会帮你赌赢,想输都难。”
王朗哈哈笑道:“这可难为死哥哥了,若是赌赢十两银子,我肯定会拿七两去买酒喝买肉吃,如果全部舍给他人,我可做不到。看来我终究是个穷赌徒的命啊,哈哈哈!”
李振开不再理会王朗,转而对乞丐道:“瞧慕老弟画工精巧,身透儒雅之气,却沿街行讨。赌术称奇,本可钱粮广有,却散尽钱财,然而却对荒诞不羁的江湖传闻抱有兴致。若是愚兄没有看错的话,兄弟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之事?”
听到这里乞丐淡定闲雅的神情忽然消失,眼神放空,喃喃的道:“过去的事情提他作甚,愚弟眼下所想的只是要去沙幽迷城瞧瞧,据说沙幽迷城是个神奇的地方,神奇的可以使人淡忘掉一切过去的事情……”
李振开又劝慰了他几句,乞丐就像没有听到似的。李振开自觉没趣,于是转过头跟王朗把话喝酒。
几碗下去,李振开突然眼前一黑,头脑发昏,他觉察出这决不是醉酒的感觉,不由暗呼不妙,但此刻无论做任何事情都已来不及,很快他整个人瘫了下去。
王朗见李振开倒下,哈哈大笑道:“哥哥的酒量怎变得如此不济,才几碗就……”话还没说完,他双目一翻,也跟着瘫下去了。
乞丐的眼神依然放空,陷入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留意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不一会儿他也瘫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