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和旷庆是军校同班同学,classmate,比起小田和文艾的关系来,我们要更近些。旷庆大我三岁,北方人,高大威猛,性格豪爽。虽然中学班主任说上军校不受欺负,但实际上还是存在大欺小现象。队里我年龄排倒数,身体还未充分发育,显得弱小。新入学军事训练,我正步老是走不好,做分解动作时脚踢不高,身体站不稳,喊口令的班长曹胜利说“瞧你**样儿。”旷庆是副班长,朝班长曹胜利嚷“嘿嘿嘿,你**长啥样呀?掏出来瞧瞧。”曹胜利瞪着他,“旷庆!你闭上臭嘴!”旷庆就冲上去,一只手封住班长脖领,“你爹妈没管教好你,老子今天代劳”,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就要抡。旷庆差点挨处分,好在班里弟兄大多够哥们儿,都站出来说是曹胜利先说脏话骂人。后来旷庆还是在全队大会做了检讨。队干部责成他向曹胜利赔礼道歉。旷庆找曹时,倒是曹先一脸笑,说旷哥旷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那次后,曹虽然不敢对我怎么样,但还是不时挑我毛病,说我内务整理太差,吃饭太慢。但只要旷庆在,他连屁也不敢放。
离开家乡后旷庆是唯一知道我小名的人。我妈来学校看我,她对旷庆说,“多谢你关照我家大头,他小,不对的地方你多批评他、多帮助他。”旷庆说,“大头挺乖的,阿姨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我妈走后我找旷庆理论,“一年365天,你让我妈放一百个心,那另外265个怎么办呢?”旷庆挠头。
“亏你还戴1号帽子。”旷庆头虽然大些,但脑水质量我一直怀疑。
旷庆经常为我撑腰出气,自二年级起,就连曹胜利也不敢再在我面前嘀嘀咕咕了。有旷庆这只大虎在,小狐狸可以昂首挺胸阔步向前。
我小学中学不爱和女同学玩,大学时还一样。可旷庆不同,经常征求我,女生谁谁谁怎么样。在对女生评价上我们有明显的分歧,他对胸大屁股肥的老是行注目礼,而说林黛玉病怏怏的丧气。后来他相中了一个女生,准备给她写纸条,让我帮他“整两句”。我正好从图书馆借了白朗宁夫人诗集,从中找了几句给他整上。据说他把纸条塞给那个女生时,她看都没看,揉成一团朝他砸回去。可惜啦,那几句是白整了。
旷庆死乞白赖给女生写信送纸条,我的情况相反,是女生给我写信,单思敏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来封信。有次她又来信了,里面还夹着一张刚时兴的彩色五吋照片。看信时被这小子发现了,一把夺过去,“哟,你小孩儿够复杂的呀,明的说对女人没兴趣,暗地里谈起恋爱来,够坏的呀。”
“你不要玷污同学之间的友谊。”
“算了吧,同学友谊?鬼相信。”
关于毕业分配去向,他说他要找队干部。我以为他还对那个胸大屁股肥的女生念念不忘,要紧紧跟随。他摇摇1号帽子下的脑袋,“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旷庆和我分配到同一个部队。不过,他后来为这句话吃了不少苦头。
到部队后我们的轨迹完全不同。他下去当排长,一年后提成副连长,后来是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直到到军部当作战参谋,才把“长”字卸下。我从一开始就在机关,先是在营部干文书,后来在团政治处当干事,之后又调师政治部、军政治部当干事,与“长”无缘。
我属于“文艺青年”,学的是无线电看家本领,做的却是文科生的事情,经常要整几句,承担起部队的宣传工作,把部队训练情况、官兵思想动态等写成材料向上级汇报,有时也发给军报、解放军画报等报刊。调团政治处不久,部队一个独立营赴西南前线换防,我随之前往,在边境呆了大半年,对战争留下的后遗症进行深入调查报道。我在一个离边境线不远村庄采访过一个男孩,他只有一只手、一条腿,他告诉我他在村外的山上刨竹笋,刨到一个铁疙瘩,后来铁疙瘩爆炸了,后来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看他小小年纪,我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打电话告诉旷庆,他那边揣着粗气,不时传来“嘭”、“嘭”拳头击打声。
因采访报道成绩突出,我被上级嘉奖,成为部队优秀宣传干部。那之后我开始研究战争史,撰写理论文章,我有好几篇关于“二战”及六七十年代世界局部战争的论文受到广泛重视,甚至被国外军事理论界关注,年年立功。旷庆说,“你小子,东西写得好!叫我写,三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你小子脑子好使。”
我调到军政治部后增加了一项新的工作,就是给甘主任写稿子,我心里一直嘀咕,你是主任我是干事,我写的是我的想法,能有你的高度?最近一次他要去一个团作报告,命令我为他准备稿子。一稿送上去,被打回来,说不够深刻。二稿,说还欠点。再加内容,找出原先写的《和平时期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特点》,《面对现代化战争官兵精神准备》,好几篇在报刊上发表过的文章,把一些内容揉进去,三稿总算过关。那天,他在台上作报告,全团官兵在台下听,我也在听。我一边鼓掌一边心里好笑,自己写的东西别人念给自己听,还要给自己鼓掌,什么事儿。甘主任后来问我他的报告作得怎么样。我说不错呀,掌声雷动。他冷眼看我,“杨干事,要注意戒骄戒躁啊。”
旷庆找我喝酒,说大头你别太书生气了。我说,喝酒喝酒,别的不提。
晚上我们去操场看电影。
我们各自手里拿着一个小方凳,向操场走。
道路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在微风中摇曳,婀娜多姿,看上去是那么让人舒爽。
一支支队伍在带队指挥官带领下,整齐喊着“一、二、三、四”,向放映场行进。跟我们一样,指挥官和队列里官兵们左手都夹着一个小方凳。
队伍到达指定位置,指挥官喊,“踏步……立定!”
“注意了!放凳子!”
唰!
“坐下!”
唰!
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旷庆原先在连队时经常喊“放凳子”。如今担任大参谋,早不干这活儿了。而我从穿军装起,自始自终没在队列前当过指挥官,倍感遗憾。
我建议我们到银幕背面看。旷庆瞧瞧我,跟着我走到银幕背后。
“注意了!”
旷庆愣了一下。
“放凳子!”
旷庆把凳子迅速发下。
“坐下!”
唰!
终于过了把当指挥官的瘾。
旷庆笑。
小时候妈妈学校操场上也经常放电影。操场上老是立着两根柱子,放映员把银幕往上一挂,离银幕三四十米远把放映机一架,天色黑下来就放。都是些战争片,《南征北战》、《地道战》、《打击侵略者》什么的,来来回回老是放这些电影。我和小朋友们喜欢到背面看,这边除了我们几个几乎没别人,我们可以一边看一边肆无忌惮地模仿。有次放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我们几个都踮着脚尖“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前进了一个晚上,结果我布鞋前头磨出一个大窟窿,大拇指都露出来了。单思敏走一会儿就喊不行了不行了,脚疼死了。模仿是为了表演,家里晚饭后经常是我表演电影时段,受到的欢迎是广泛而热烈的,舅舅叼着香烟乐呵呵地看,父亲杨老师总是一边用五根齿的指梳梳理头发,一边滋滋有味地欣赏。他这个动作是标志性的,兴奋的时候出现频率很高。难怪,那次那个找我聊美术的女军人缕头发时我愣了一下,觉得哪里有点熟悉了,多半是大脑里个别细胞努力工作找到了匹配点。不光是模仿演电影,我还模仿单老师,单思敏总是要我去她家玩,说有新小人书看,有次去她家,碰上单老师在画画,我觉得有意思,就一旁看。那之后我主动要求去她家时玩,单老师画画,我边上看,后来干脆问他要张纸、要杆笔,他画一笔我画一笔。慢慢地我画画的水平就到了还有女军人跑到我家里向我请教的程度。
电影结束时,我对旷庆说我准备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