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晚高峰，北江地铁一号线人满为患。
入站口和站台前人头攒动，北江的地铁线与往日一成不变的都是年轻的面孔。地铁驶来，人们井然有序的进入车内，但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尽管如此，地铁站内并不嘈杂，反而洋溢着繁华都市下难得的安逸与轻松。
从北江站乘地铁的人有九CD是学生和老师，亦或是健身馆体育场里陆续回家的教练和学员，只有少数在市中心买不起楼房和交不起租金的外地商贩会选择在这里购置自己在韶城的四角之家。
他们迫于无奈，选择了这里。就连南郊那种离市区最远的地方都要比北江的郊区房贵上半截。
“下一站，北江桥。”
冰冷无感的女声电子音在门关上的下一刻响起，车内只有袋子摩擦和人群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绝大多数人都低着头看书玩手机或者闭目养神。
离车门最近的柱子旁靠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一顶黑色鸭舌帽和口罩遮住了整张脸，唯独露出一双略显憔悴的黑眸和高挺的鼻梁。
尽管常阳这身严严实实的打扮帮他收敛了一番，但完美的身材和白皙修长的手指还是引来周围女生的回头和偷瞄。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没有被认出来。
常阳呆呆地看着隧道墙壁上飞快掠过的霓虹广告牌，思绪万千，脑海中的放映机正飞速倒带，带他回到了两年前在饭店里打工的场景。那时候的他，穷困潦倒孤立无助，十五岁便在后厨干着比普通打工族还要累要脏的粗活，常阳不敢回想起，洗碗、洗厕所相对而言都只是家常便饭。
尽管他多次向老板哀求想脱离厨房，做个服务员是他当时最大的目标，可事与愿违，老板也以他年纪小为由，处处打压他，加班恐吓是常有的。可常阳敢怒不敢言，合同被掉包，他的工资是一年才结一次。因此饱受煎熬的常阳在第二年便发誓饿死也不会回到这。
尽管有不少客人都有看到常阳小小的身影在厨房和垃圾池跑来跑去，他们也向老板询问过，但得到的回复都是那只是老板亲戚的孩子，来体验打工生活的。其中也有心知肚明的客人向公安反映过情况，但得到的也是口口答应却无动于衷。
这间饭店背后的势力有多大，又有怎样的人坐镇，常阳一无所知。
“仲林饭店！”
常阳暗暗感叹，两年了，往事历历在目。他本可以拒绝江夜城的这餐饭，但他认为这块心病迟早都得铲除，早来晚来都得来，该来的还会来。
凡是开往市中心的地铁都规划于一到四，这四条主干线，其速度和效率也是众多支线所无法媲美的。仅仅十五分钟，常阳以及这趟地铁的所有人都处于热闹繁华的市中心下。
“韶阳楼到了。下一站，赴南路。”
常阳抬起头瞥了眼门外站台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其中还有几个人正隔着门疑惑地看着常阳。常阳看了眼手机上地图，赶忙将千机道面塞进口袋。
“让一让，让一让谢谢。”
随着洪亮的声音渐渐靠近，原本就拥挤的车厢瞬间被分为两股人流，中间被勉强地让开了一条过道。
那个笑容憨厚可掬的胖子连声抱歉走到常阳身旁，他穿着一身仿佛动作稍大就要撑破的警服，尴尬地站在门口。
很显然这位是来维持上下秩序的工作人员。但从他一路而来人们纷纷抱怨连天的情况来看，他估计上任不久，至于体形如此不便的他却被安排到维持秩序，而且还是主干线这种人流密集的岗位，这就不得而知了。
常阳自觉地让开了位置，他看着眼前这位忍住不笑出声，有他维持秩序岂不是添堵？估计有他都不用这门了，身体一横，人形肉墙完美呈现。
“谢谢。”
胖子向常阳点头道谢，伴随着“滴滴滴”的提示音，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身体一横，靠在常阳对面的柱子上尽量让出最大的空间。
地铁门随之滑开，站台后的人们并没有争先恐后的进入车厢，反而给出去的乘客让出了一条路。
常阳不经意又看了他一眼，个头不高，仅到常阳的胸口。可他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浑厚雄伟。
常阳首当其冲地走出地铁，嘈杂声迎头扑耳，对面的地铁也刚好进站，那是从南郊二号主干线来的地铁，蜂拥而出的乘客朝出口处走去，幸亏中心站有四个出入口，否则楼梯都得踩碎了。
常阳看向对面隔着两条轨道的站台，不由得感叹两边截然不同的素质和氛围。
一道身影站在对面站台，她引起了常阳的注意，那是一名少女，乌黑顺柔的秀发被扎成邻家女孩的马尾辫，灵动的美眸四处张望着，俏皮可爱的眉毛在眼眶上跳动着。一脸好奇地望着如此密集是人群，但最明显的还是她那难以掩盖的喜悦和兴奋。
最为奇特的是她那霸气的站姿，两条修长的大腿分开与肩同宽，双手插腰，站在站台都有一种站在阅兵台的感觉。
她似乎注意到了常阳的奇异的目光，扭头，四目相对。
常阳只是稍微愣神，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自己。可对面的女子却如受惊的小鹿般不住地向后退去，缓了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她已经很努力的做到不在人群面前花容失色，可她刚刚看到的不是恐惧，是那尘封已久的希望！
常阳意识到她的反应不对劲，刚想掏出千机道面给她拍张照，少女却比他先行动身，看她的样子恨不得跳下站台过来吃了常阳，但考虑到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和麻烦还是选择了从出口拦截常阳。
看到少女急急忙忙地跑到出口通道还不时回头确认他的位置，常阳知道又摊上事了。现在的女孩都这么暴躁吗？看多两眼都要杀人？常阳腹诽着，他也丝毫不敢懈怠，转身朝后面的胶囊电梯跑去。
市中心所有地铁下的胶囊电梯都可以直接到上面的人形天桥，尽管站台到上面的人行道只有二十几阶的水泥阶梯，但政府就是如此财大气粗，对于他们来说，市中心内的公共厕所都可以用上好的蚊香。
深秋，夜来得早。
夜晚的凤彩楼亮起橘黄色的暖灯，四根红色柱子撑起通体朱红的楼身，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牌坊，但它的顶着三重飞檐翘角，正中有华饰小圆顶。塔楼般的牌坊立在市中心的”龙首“，正对着汇入东河的午江河。
凤彩楼内有间不小的展览室，它不仅是往日达官贵人登楼赏月的地方，现在还是接待巨商大官们的好去处。但相对这自娱自乐的阁楼他们更喜欢在高大上的酒楼里边喝边吹水。
常阳穿过三两结伴而行的人群，走过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从凤彩楼下走进步行街。尽管两旁的商铺都经过了不小的装修和扩张，但这脚下的路和头上的楼是他对韶城记忆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常阳勉强平复好心情，迈步朝步行街中心走去，两旁商铺目不暇接，其货物之繁杂更是琳琅满目。但常阳无心逛街采购，他只想快点到那个让他萌生恨意的地方。
“仲林”青字匾高挂于复古雕花木门上，陈旧古老的旋转扶梯每踩一脚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这并不影响饭店食客爆棚的情况，走上二层是大厅，金碧辉煌的装潢丝毫与门口的古朴儒雅的气息不沾边。大厅整整五十桌全都无一缺席，食客们早已搬好饭店配备的长腿椅井然有序地从大厅排到了包间的走廊。这种情况早已是这里的日常，仲林饭店可谓日进斗金。
“您好，请问您是预约了包间吗？”站在大厅屏风前的服务生见径直走来的常阳没有排队的意思便快步上前来询问。
常阳确认眼前这位不是当年的那个服务生，微微颔首，道：“我有约。”
“请问您约的是哪个包间的老板？”
看着服务生躬身俯首地问道，常阳真的想给自己来一大嘴巴子。我怎么没问清楚江夜城？现在再掏出手机问他，就证明主场不是他，一切明了势必会在气场上输了几分，服务生也会因此稍作懈怠。
“我约的是江少爷。”常阳显得不耐烦，向服务生走近了两步，身体略向他倾斜，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
服务生幡然醒悟，诧异地看着常阳，随即对着拿起腰间的呼叫器轻声道：“江少的人来了。”
“哪？”
“大厅。”
“带他来上面。”
“好的。”服务生放下呼叫器，脸上的表情更为恭敬，差点没拜下去。因为只有他知道接待一次这样的大客户奖金都够他吃一年了。
“先生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帮您疏通电梯。”
常阳看他走向不远处的电梯口和管理人员说着什么，但他并丝毫不在意这些琐事，刚刚呼叫器里传出的声音就够他头疼的了。
“先生，不好意思。”
刚走出两步的常阳又被拦了下来，一道只到常阳胸前的身影挡在他身前，那是一位女服务生，两条长长的马尾辫耷拉在肩后，古灵精怪的样子颇具青春校园的特色，她笑嘻嘻的指着常阳身后放在楼梯边的牌子。
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常阳不知道自己的打扮有什么问题，但咋一看大厅内所有的食客都穿得中规中矩，甚至有得穿来来礼服西装。但拦下他自有她的道理，常阳只好摘下帽子和口罩往电梯口走去。
“好帅！能留个电话吗？”少女两眼放光地盯着常阳，就要伸手拉住转身离开的他。
常阳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暴露太久，更何况这里是仲林！眉头微皱，坚决地摇摇头便大步走向正朝他招手的男服务生。他承认这个女孩很可爱，但接话也要注重场合，盲目回应对双方都不利。常阳庆幸女服务生没有追上来，否则他不仅又要面临一大波粉丝的围堵，而且女孩的工作也很难保住了。
进了电梯服务生就喋喋不休的和他说着那个女服务生如何的麻烦，希望他不要在意还替她连声道歉。然而常阳全程面容冷峻，本就超尘脱俗的脸庞撒上寒霜更显冷酷。服务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便也不再多说，最后叮嘱常阳出电梯后直走到尽头就行了。
三十四楼。
常阳压根不知道仲林竟扩建了如此之大，仲林饭店，只是个招牌罢了，如此大的规模丝毫不亚于市中心的七星云顶酒店，更何况它只做餐饮。
常阳在服务生敬重的眼神下走出电梯，一条三十米长五米宽的长廊笔直的通向尽头，长廊整体的色调为白金色，天花板上每隔四米就有一个极其瑰丽的杜鹃花水晶吊灯，金色丝绒边的地毯延伸到尽头，长廊两边的墙壁间隔两米就有一副油画，三十幅画都是以鲜艳耀眼的金银色为主要色调，在奶黄白的墙纸下更显高贵不凡。在常阳不懂画，但想必挂在这里的都价格不菲。
常阳推开两扇厚重的原木色大门，门后有一个五十平米的空间，在后面还有一扇更大的半透明玻璃门，上面的装饰更为繁杂目眩。两个穿着整齐身材挺拔的守卫同步地朝常阳敬礼，随即两人各自推开了身后五米高的玻璃门。
门被推开，管家快步朝常阳走来，将他带到穹顶餐厅下两排白布桌之中，常阳坐在江夜城身旁，他没有心情去观赏仲林饭店最豪华奢侈的顶楼餐厅，对面坐着的正是曾经令他苦不堪言的林老板。
“现在才来，刚下肚了一盘甜点，可惜了。”江夜城说罢扭头一脸欣赏的看向了两桌前侧的掌勺厨师。
“路上堵。”
林老板从常阳进门的一瞬间就已经调整好心态，他完全不担心常阳会在江夜城面前揭发他，毕竟那都是他的黑历史。处变不惊是商人的基本技能，跟何况他这种纵横“沙场”的老油条还会怕一个曾是他“麾下”的小伙子吗？
“好久不见啊，常阳。”林老板伸着懒腰抖了抖肚子上一圈圈的赘肉，他端起酒杯朝常阳敬了一杯，但常阳似乎在神游诸天，见常阳丝毫没有回敬的意思只好再抿一口以圆僵局。
江夜城放下手中的刀叉，诧异地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常阳，道：“你们认识？”
林老板呵呵一笑，将碟子上的刀和叉交叉着放在一起，道：“常阳小兄弟以前来我这吃过饭，恰巧那天我要出席驻场活动，与他聊了几句也算彼此相识了。”
“啪嗒。”
一只银头象牙筷滚下了长桌，掉到两桌相隔的大理石地板上，清脆悦耳，气氛出奇的安静，只有不远处掌勺大厨前“轰隆隆”的火气和勺与锅激烈的碰撞声。
“希望不再难以下咽。”常阳淡淡的说道，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但对于林老板只有雪上加霜的份。
林老板根本没打算接他的话，毕竟仲林的菜品好不好吃，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在外人眼里看来这只是常**有针对性的无稽之谈，对于林老板来而言，嘴上不说脸上不悦内心更是憋屈的很。
江夜城只是觉得二人有什么过节，也许常阳那次去吃饭，仲林真的发生了技术上的失误才会让常阳对此无感。但站在他们身后的赴管家沉默了，他现在开始想了解常阳的过往，就刚刚二人的行为而言绝非是小过节这么简单。
刀叉对放刀戟相见，单筷落地势不两立。
“去看看大厨在弄些什么吃的。”江夜城搂着常阳的肩膀生拉硬拽到移动灶台前，沉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吃错东西了？看你脸色这么差。”
常阳不予理会，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厨师。这位青年厨师显然是刚出师没多久就被仲林所赏识。俊俏的脸庞丝毫看不出当过厨子的油光满面和风尘感，本应受伤率最高的手部反而还比一般人白皙修长。他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暖人心扉的笑容，眼神专注且温柔，看着锅里的食材就对待像孩子般悉心亲切。
他的颠锅和翻勺出神入化，无比沉重的精铁锅在他单手间规律地翻动着，左手持勺飞快地在油盐酱醋和锅内来回闪烁着，一切都行云流水，于他而言也是自得其乐。
“二位老板，你们想吃什么？”他尊敬地看向常阳二人，手中的活却丝毫不受影响。
“你会什么？”常阳盯着他的厨师帽问道。
“只要你们能想到，在我的能力之内，都包二位满意。”
“那就土豆肉丝。”
江夜城愣了半天，震惊的看着常阳，可偏偏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任何恶搞的味道，反倒在他淡淡的说出菜名后厨师一个“好”字便去另一个锅起锅的行为让他大跌眼镜。大厨都这么随便的吗？
“请问大厨贵姓？师出何门？”
“小厨姓白，无师自通。”
站在一旁的江夜城感觉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频道的只好默默地回到长桌前。这样都能聊起来，高山流水遇知音？
在这里，厨师帽的高度代表着厨师的水平和地位，面前这位恐怕要突破天际了。
常阳指了指他的厨师帽灿然笑道：“白大厨，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厨师帽呢，能否让我摸一下。”
白大厨镇定自若，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歉然道：“您是贵人，十几块的针织帽有什么好摸的？再者这厨师帽就好比角斗士的面具，无论输赢赛至结束也坚决不摘，那是他们的信仰。更何况土豆肉丝还没好呢。”
常阳微微颔首点头表示赞同，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必须死咬不松嘴。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他厨师帽下银白色的发丝间掺杂着几缕棕色的绒毛。
千机道面被常阳从裤兜里拿出，屏幕亮起已进入“相机”，模式也早已调成“破识”。那是他先前在地铁站想抓拍那名少女时就已经调好的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掏出来用。
正好！
江夜城扭头看到了常阳正如同乡里土鳖般兴奋地抓拍新鲜事物，土豆肉丝都没吃过吗？看来回去得帮常阳补习场合礼仪了。
点开相册，常阳怔怔地看着屏幕。色泽金黄的土豆和微红的肉丝与淡黄色的汁水交融在一起，升腾的火焰在锅内翻腾。一道家常菜即将升华为酒店级别的美味佳肴，可就要在完美出锅之际被常阳发现了这大煞风景的东西。
那是一根小臂长的黑色金属管，它连接着明晃晃的铁勺，利齿般的纹路在顶端环绕三圈，淡淡的橘红色光芒与之震颤共鸣。常阳一时间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他半年前上山打猎时用到的扼流圈，可这相对而言又比扼流圈小而细长。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被破识拍到才能看到的东西都被常阳规划到一类——非人。有了这个证据足以证明这位白厨师的身份不一般，或许厨师只是个幌子，或许根本就不是人。常阳不打算再给他来一张大头照了，目前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了，再突兀地将千机道面对着他势必会打草惊蛇。
常阳不紧不慢地收起千机道面，双手撑在灶台前看着正细心摆盘的白厨师，“想必白大厨平时很爱射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