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北方跑进午夜空旷的街上。
他的脑袋胀得生疼，心在流血。一种男人的自尊强烈地攫住他。他想肆意大声喊叫，他想打人，他想把郁闷在心里的感情暴风骤雨般地倾泻出来。他一口气跑到市局后门，看门的老人揉着睡眼同他招呼，他连答应一声都没有，打开车库，开出三菱车，轰鸣着窜出大门。弄得老头惊讶地瞅了半天。
袁北方手握着方向盘，提速加油，三菱车发病般地上了环城路。此时已经是后半夜，街道空旷，看不见人影，只有两侧的路灯闪着没精打彩的光茫。
十分钟后，三菱车精疲力尽地停住。因为前面是环路的尽头－－－江畔公园尽头的公墓区。黑压压、阴沉沉的高大红松和白带子样的清江水在夜色里呈现在眼前。他摇下车窗玻璃，把头埋在方向盘上，任凭清冷的江风和湿润的空气打在他的头上。他一动不动，几分钟，他长长的出了口气，头脑开始清醒。
前面茂密的树林，既是清江市的公墓区，又是一个古文化景点。这里生着几千株百年红松，每棵都有人的腰粗，这里埋葬着清代的一位汉人将军，也就是清江的守军头领，名叫崔鸣鹤。据说，百年前今天的清江市区是个古驿站，江边是个远近闻名的码头，并驻扎着十几人组成的水兵营。头领崔鸣鹤几十年守在这里，而且带领村民垦荒种豆，发展农业，深得后人爱戴。他死后，就葬在这里，从此，崔的后人也陆续埋在这里，形成了“崔氏坟”这一古文化景观。（这些内容，《清江志》里有详细记载）。几年前，市委为了招商引资、加强市容建设，提高清江市的知名度，在这里建起了亭台楼阁、假山怪石，加之有清江水相傍，真的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景观。而且，还在这里开辟了专门的公墓区，那些有钱的人逝去，子女便在此处买下一块墓地，将其骨灰同那位古人并行埋葬于此。所以，这里可谓清江的“风水宝地。”
袁北方以前来过这里，他喜欢这里，因为从小他便听父母讲过崔鸣鹤将军的传说，他喜欢他、敬重他，因为崔将军是清江老百姓爱戴的好官。然而，今晚他竟然把车开到了这里。
面对着夜幕下黑沉沉的松林和散发着清凉的清江水，袁北方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点燃一支烟，火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一口气吸了半包香烟，然后驾车往市区返回。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2
第二天，冷云和小宋发现袁北方的眼里布满血丝，脸色疲惫憔悴，但不知发生啥事，谁也不好问。
上午，卧虎乡派出所来了电话，说孙富根本不是卧虎乡的人，其真实户籍住址是清江北的红雁县的红旗镇。农忙时节，孙富经常过江来到卧虎乡的几个村屯打工，据说他还在柳条沟干过零活呢。
在柳条沟干过零活？
袁北方黑着脸把梁大勇、小宋及冷云叫过来。三人决定明天先去趟江北的红雁县的红旗镇，如果那里也找不到孙富的话，就去卧虎乡的几个村屯，包括柳条沟，一定要尽快把孙富的情况查清查透。
中午下班时，看袁北方情绪不好，梁大勇和小宋忙完手里的活悄悄地走了。
冷云却停在那儿没走。她关切道：“袁队你没事吧？”
“啊……”袁北方用手揉着太阳穴故作轻松地说，“昨晚没睡好，躺一会儿就会好了，没事！”然后走进值班室，一头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闭上眼，但还是无法入睡。费了好半天劲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可是不久，他便听见冷云轻轻声音：“袁队，袁队，有人找你。”
袁北方爬起来，钱丞从门外进来。钱丞的到来，使冷云知道袁北方的婚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故。
“大哥！你没事吧？”钱丞看到袁北方的脸色，惊讶道，“我刚才见到了嫂子……”
袁北方低头不语，领着钱丞走出市局。外面阳光强烈，刺人的眼睛。袁北方道：“我请你下馆子去！”
“我已到政府办上班了！”钱丞说，“我去你家见到嫂子，她叫我看看你是不是在单位……昨晚你半夜出去没回来，她担心。”
“担心？”袁北方自嘲地哼了句。
“走吧，咱们吃饭去。”钱丞道。
袁北方和钱丞在市中心一家小饭店里选择了个小单间坐下，钱丞要了两个菜，袁北方要一瓶白酒。袁北方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喝一大口，辛辣的白酒呛得他流出眼泪。他把昨晚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钱丞。
“我和她的路走到头了，看来只有分手了，即使我不提出来，她也会主动提出的。”袁北方喝口酒，“这些年，我太了解她……”
钱丞：“也许你有些地方不理解她。”
袁北方扬起脖子又喝一大口：“我怎么不理解？”
钱丞：“她和我唠了半天，边哭边说……你是个优秀的警察，但不是个好丈夫，起码不是称职的丈夫。”
袁北方一口干掉杯里的酒，瞪着血红的眼睛：“我不称职？是的，我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是多些，但我是警察是刑警……”袁北方眼睛湿润了，压抑已久的委屈喷涌而出。“我不称职，我做错了什么？”
钱丞语塞。
袁北方：“我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我？这些年，我老老实地做人，扎扎实实地工作。虽然我是个普通的警察，虽然我忙些、累些，但是还觉得活得很充实，我喜欢我的职业，努力做好我的工作，这难道有错吗？”
袁北方的表情暗淡下来：“我知道，我穷，没能耐赚钱，让她跟我过穷日子......但，让我如何能摆脱的这贫穷呢？难道让我去违法犯罪吗？我总觉得，生活过得穷富并不十分的重要，只要过得充实、有意义，就是一种幸福......”
袁北方醉了。
钱丞：“大哥，别再喝了。”
为了不让袁北方过分伤感，钱丞把话题转到工作上，又一次问起“3.12”案件。
袁北方红着眼睛：“小丞子，我不是服输的人，刘海队长病了，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什么……'黑蝙蝠'抓住，他肯定没有飞走……”
袁北方和钱丞着实喝了不少酒。钱丞送袁北方要回局里宿舍睡觉，二人沿着人行道往市局走。
虽然多喝些酒，但袁北方神志还清醒。经过百货大楼前的中心市场，人多起来，摩肩接踵，走着走着，他忽然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凭着多年刑警的直觉，似乎后面有人跟着他们。回头瞅一眼，一个男人在他的眼前晃动一下。瞬间，袁北方的脑袋里跳出“孙富”的名字。他回头去找，那个人早已没了踪影。钱丞说大哥你找什么，袁北方摇摇头，心想今天的酒看来是喝的确实不少。
3
送走钱丞，袁北方的酒劲上来了，头疼得厉害。他想还是回市局男宿舍睡一会儿，让沉重的大脑休息休息，他必须得考虑如何解决他和刘月华的事－－－真的到了彻底解决的时候。他又拿起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冷云，袁北方告诉她：队里有事到局里的男宿舍叫他。
男宿舍空无一人。也许是酒喝多的缘故，袁北方躺在床上还真的睡着了，而且一睡就是大半天。他睁开眼睛已经晚上9点钟。今晚轮到他值班。
刑警大案队亮着灯，冷云正坐在电脑前打字。见他进来，冷云站起来，说袁队你不舒服就回去吧，今晚我替你值班！
袁北方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什么。”
冷云忽闪的黑眼睛里布满了疑问和关切。“你和嫂子又吵架了？”
袁北方点点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点燃一支烟，故做轻松地纠正道：“不是吵架，这回该离婚了！”
冷云听着却低了头，她是想安慰他，又一时不知该说啥好。
“这么些年的夫妻，不该说离就离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他又像对自己说。
听了这话，不只怎么，袁北方拿烟的手颤抖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堵得他难以忍受。他忽然冷冷地对她道：“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冷云一惊，抬头看到袁北方那刚毅的脸上堆积着阴郁，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无声地走出去。
这是一个痛苦的夜晚。袁北方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昨晚的情景，然后就回忆起与刘月华十年生活的往事……一幕幕，一件件，那种痛楚像蚂蚁不停地嗜咬他的心。
他想到了结婚。当时他和刘月华跑了大半个市区，租到了一所较为宽敞的小平房，他们一同到家俱市场买了套廉价的家具，然后雇车往回拉，共同布置新房……
-----他想到了买电视机。要结婚了，再简单的家庭也应该有台电视机呀。他和刘月华来到商场，看着各色彩电，喜欢不已。但口袋里的钱有限，二人在商场转了一上午，最后他们只好买了一台样式落后、价格便宜的旧式彩电……
-----他想到了儿子。儿子兵兵呱呱坠地，孩子黑黑的头发，水灵灵的大眼睛。新的生命诞生，他和她兴奋不已，他们得找个入托较近的住处。袁北方没有时间，刘月华一天天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他想起了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她们的单位同事结婚，她要随礼，但家里却凑不齐一百元钱，她默默地流眼泪……
------他想到了争吵。她总是抱怨，抱怨他不回家、不管家里的事，她不停地唠叨。他先是不吭声，但她还是不依不饶，他也发火。儿子兵兵吓得躲在角落里睁着恐惧的眼睛……
袁北方想了好多，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认真地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整整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夜。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对不起妻子，他不是个好丈夫，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个结果－－分手！于是他迅速地拿出纸笔，写了一份《离婚申请书》。当他把“袁北方”三个字签上后，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平静了。
第二天清晨，袁北方走进自家小院。小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他推开家门，刘月华独呆坐在沙发上，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发白，头发凌乱，一眼看见袁北方进来，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儿子兵兵醒了，正在自己穿衣服。他走过去帮兵兵穿好衣服，说爸爸送你上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写字台上。
“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他说，他说得很从容。然后领着兵兵出门，身后又一次传来刘月华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