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塔村不过是一个仅有区区数百口人的小小村落,山多地少,并不富裕。但是清贫归清贫,在侍奉祖先修建祖宗祠堂的事情上溪塔村村民们却决不含糊。蓝氏祠堂临溪而建,宏伟的规模,高大的厅堂、讲究的上等用材、精致的雕饰、花岗岩石板铺就的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围花草掩映。
祠堂广场上传来一阵阵少年们整齐节律的高喝声,在周遭山间的田野上空来回飘荡,“赫!赫!哈!”。与蓝若凡年纪相仿的一群村中少年正在铺满夕阳金晖的祠堂广场上练习余族拳。蓝若凡和囡囡却只是安静坐在祠堂前的台阶上看着,并不参与其中。
少年们扎着不丁不八马,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个个怒目圆睁,面露狰狞,声如兽吼。余拳讲究以气摧力,以势慑敌。正所谓:“面露狰狞、目似铜铃、声如狮虎,招式未发,气势已经压垮敌手。”
授武的是一位中年女子,扎着冲天凤尾辫,穿着修身的紫色劲装,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她的长相并不十分出众,但别有一番泼辣韵味。因为家境小康,她显得比同龄女子年轻许多。
蓝若凡见了紫衣女子便会礼貌而亲切地喊她一声:“灵娇舅妈。”
雷灵娇家与蓝若凡家仅仅一墙之隔,雷灵娇的丈夫蓝山与蓝若凡的母亲蓝恩以兄妹相称,两家亲如一家。蓝山在镇上经商,小有盈余。雷灵娇蓝山这一家在村中也算是殷实人家。不再需要下地劳作,田地都廉价租给了乡亲们耕种了。
雷灵娇为人古道热肠,大凡村中有乡亲家里操办红白喜事,需要人手,她都乐得去搭手帮忙。
她是从金斗洋村嫁到溪塔村的,金斗洋有着传承最完整的余族拳。时代变了,原本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守得不再那么严了。雷灵娇的父亲就是余拳高手,她在耳濡目染中自然也习得了一些拳脚功夫。嫁到溪塔村后,闲来没事就教教村里小孩练练拳。
其实,女人这样挺好的。找一点自己爱好的事情做,不用生活里成天只是围绕着丈夫孩子转,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也就不会成为闺中怨妇了。
余族拳囊括数十种拳法,雷灵娇家学渊博,所会的余族拳法套路无疑是溪塔村最多的。但她却不是溪塔村的第一高手。村长蓝春生是科班出生,从韩阳学宫学艺归来。若要真拳实脚地比试,雷灵娇恐怕不是蓝春生的一合之将。
蓝春生之所以把自己的儿子蓝星咏交到雷灵娇处习武,一来是因为自己太忙,二来孩子还太小正适合基础拳法的练习。
村长蓝春生大概也不是溪塔村的第一高手,因为溪塔村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客来伯。
秀溪河对岸的田间小路直通远山,山中走来一位须发银白的老者。老者身材魁伟,着一件玄黑色无袖对襟短褂,一身筋骨犹如铜浇铁铸。身后背着一捆柴火,柴捆之大,五人合围犹不能够,老者就这样云淡风轻背着,走在田间小路上犹如闲庭散步。
这就是已经年近七旬的客来伯。有人说客来伯的力气堪比九牛二虎,可是九牛二虎之力多大,没人衡量过。也没有人见到过客来伯的力量极限在哪里,那些貌似不能被常人搬动的重物,他总能轻轻松松举起。
客来伯的身世溪塔村中无人知晓。只知道三十年前的一天深夜,数百年来鲜与外界沟通的溪塔村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个青衫中年男子手杖一柄方头乌金龙纹刀,踉踉跄跄进入村子,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延伸向蜿蜒秀溪水。
鬼使神差地,男子一头栽倒在村中青草医家院外的稻草堆里。当时溪塔村的青草医就是蓝若凡的曾祖父。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年随涓涓秀溪水流淌去。
方头乌金龙纹刀锋芒尽敛,用一段黑布包裹着,搁置在书房暗间书架的顶层。青衫男子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有过怎样的一段过往。
前尘尽断,他现在只是青草医蓝家的一个老伙计。名字不记得了,蓝家只是叫他:客来伯。说是伙计却也不确切,蓝家只是溪塔村里一户平凡人家,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记忆全失却不痴傻,无处可去,蓝家收留了他,待他如家人。
暑往寒来几度春秋,蓝家老家主去世,少家主又变成了老家主。中间,蓝家经历几场变故。少爷蓝贤夫妻俩新婚不久便决定出门创事业,远走他乡,音信杳无。家主采草药跌落山崖,从此生活无法自理。小姐蓝恩的上门丈夫,留下怀孕的妻子一去不回。蓝家已经没有可以干重活的男丁,客伯帮忙挑水砍柴和田间耕作,共同经营一个家。
再一晃,蓝若凡都已经无忧无虑地成长到了六岁。
客来伯就这样浑浑厄厄地在蓝家呆了三十年。老家主教会了他再大的苦难都要学会笑容以对,客来伯却只学会了呲着牙傻傻憨笑。
但在蓝若凡眼中,客来伯的憨笑里蕴藏着满满的慈爱.
余族人尚武,会走路就会打功夫,蓝若凡却不会。所以平凡的蓝若凡在溪塔村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蓝若凡的祖父不许他习武,这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公说江湖莽汉打打杀杀冤冤相报,多数都没落得好下场。多只见那些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仗剑离乡走江湖,回来只剩一罐枯骨。阿公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度过一生。
只是,往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心心念念,越是心向往之。
蓝若凡每天都会在黄昏的时候假借散步为由,到祠堂广场来偷偷观看他人习武。偷得一招半势,便喜不自禁,手舞足蹈。
村中村民不论是谁经过祠堂广场的时候,停下歇息一会儿,本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只是,蓝若凡身边带着囡囡,一起“招摇过市”却犯了众怒。囡囡的美丽和乐观对所有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她是这些习武少年的大众情人,是毋庸讳言的事情。蓝若凡与囡囡成双成对出现在众人面前,于他们看来,简直是赤果果地在炫耀。
每每察觉到其他人投来不善的目光时,蓝若凡总能真切地体会到野书里说的“红颜,祸水也”的深刻含义。
练武的少年中,有雷灵娇十岁的儿子蓝百义。蓝百义俨然是这群少年的头头。
蓝若凡和囡囡一出现在祠堂前,蓝百义便看见他们了,他低声念着:“若凡弟弟、若凡弟弟......”他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声:“呸!”
蓝若凡很小的时候,因为两家的关系,蓝百义确实也将他当做了亲弟弟一般疼爱,自己拥有的一切或许会吝啬于分给别人,但独独都愿意与他分享。可是这个若凡弟弟太贪心了,他一点一点地偷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非要将自己厌恶的人分等级,那么蓝若凡应该划归到最高的等级。
一个男孩子长得男人女相,没半分阳刚之气,五官精致唇红齿白睫毛浓密,逢人见到都要把他搂在怀里抱一抱,万千宠爱都他一人独得了。
村中乡亲这样!囡囡这样!连自己的父母也这样!
蓝百义母亲雷灵娇每次见到蓝若凡都要亲昵地一口一句“凡儿,凡儿。来舅妈这里,凡儿。”
她对蓝百义就从来不会这么温柔。每次都是粗鲁地喊:“蓝百义,你给我滚回来!不然,等你阿爸回来了请你好好吃顿‘面条’!”
所谓的“面条”是竹鞭抽打过后留下的道道肿起的红痕。
最可恨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也喜欢他。蓝百义自打记事起,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他对自己极度严厉,严厉到刻薄。成日见到自己就绷着脸,自己稍有犯错便要承受他的斥责和体罚。可是父亲对待蓝若凡却不这样,见到了也有笑脸,也会去抱抱,带回给自己的零食他总要特意留一些给蓝若凡。
很多时候蓝百义会觉得:他们俩才更像一对孝子慈父。
原本自己才应该是村里乡亲关注的中心,不管是就家里的经济条件,还是父母的声望而言。可是蓝若凡拿走了这一切。
所以但凡有机会,蓝百义都会想要给蓝若凡一些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