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想到一向畏强欺弱,对穷人敲诈勒索习以为常的长警,他们中竟有吃了豹子胆的,买通门房溜进富人家去盗财。
四等警长罗烟灰于楼门口把风接应,好像头一回做贼似的,心上如小鹿乱撞。忽然,西南方向锣声响处,即金紫门与储奇门两处火光冲天。他惊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等他回神过来,方才想起是防空演习中的消防演习,口里嘟嘟哝哝地骂防护团:“龟儿子些,你们是搞演习还是放毛火(烧山)?二甩甩(吊儿郎当)的,把演习当儿戏,罔顾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真的引起火灾,你们一个个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五等警长雄鸡公在楼上各房间乱串,翻箱倒柜。偷了一大堆东西,扯条床单包裹了,沉甸甸提在手中,大摇大摆下楼来。罗烟灰迎上前胁肩谄笑道:“贤弟不光‘耍老千’是‘神仙手’,做贼娃子也照样得心应手,愚兄十分佩服哟!”
罗烟灰的个头看上去比雄鸡公矮一截子,其实他俩身高都是一米七五。长警待遇微薄,雄鸡公每月薪饷21元法币,比他视如敝屐的罗烟灰少了3元,却从不妄自菲薄,反而傲慢不逊。倚恃着一副钢筋铁骨,且膂力过人,虎跳龙拿,好勇斗狠,吃软不吃硬,连他的顶头上司——堂堂分驻所所长、荐任十级警察官尚惧他三分,何况蔫丝瓜罗烟灰。在挺胸凸肚的雄鸡公跟前,贼眉溜眼的罗烟灰素来卑身屈体,伏低做小。除了他妻儿兄弟,为了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他伛偻足恭,老着脸皮,巧言令色。罗烟灰拱肩缩背还有一个原因,即是未老先衰,其瘦骨穷骸,面似靴皮,两鬓斑白,整天烟杆不离手,一抽叶子烟就咳喘,哇哇地吐痰,十足的暴蔫老头,实际年龄离四十岁还差三四个春秋。别看他平时倒背着手,低头耷脑,颓堕委靡,悄悄地圆睁两眼四边瞧,贼溜溜的;尤其是打起鬼主意来,目灼灼如流星。
雄鸡公骄横惯了,做个贼也趾高气扬的,将包袱丢在罗烟灰脚下,用手指道:“解开看哈嘛,看你是不是黄狗掉进大粪凼——搞肥咾!”
罗烟灰点头哈腰,遂折膝蹲下,借着门外月光,解开一瞧,扑的一跪,愣眼巴睁道:“愚兄只听说过富人屋头堆金积玉,没想到贤弟上楼去仅一盏茶时,就搞了一大包黄的、白的和花的下来!”又怀着怵惕恻隐之心,叹道:“老华侨在旧金山小本经营几十年,财从细起,有从俭来,削衣贬食,寸积铢累,不易啊!如今怀黄握白,不远万里赶回来,弘济时艰,支持抗战,硬是一片丹心图报国啊!我们一家伙弄走他恁个多银钱,于心何忍哪!”
“潘金莲立牌坊——假正经!”雄鸡公讥骂道。“我们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你不是三耳秀才唛,恁个简单的道理需得着老子讲?你脑壳是不是遭门夹了?不管偷多偷少偷没偷到,像我们这种人做贼,一旦栽水儿(败露),‘剥皮’(脱警服)‘进鸡圈’(坐班房),鸡屎藤缠腰杆——臭一转!好歹你我是有钱的罗汉肚,肥鱼大肉享受了,也让一家老小过了几天好日子!”
罗烟灰摸摸金再摸摸银,耽耽逐逐,回惊作喜道:“即或我们栽水儿,也有钱行财买免噻!往古来今,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三班六房,有几个不贪财好贿?”
雄鸡公道:“见食不贪,必定是憨憨(傻子)!”
一句话警醒了罗烟灰,歪着头斜窥雄鸡公,欲洞察其奸。雄鸡公厌气作恶声道:“龟儿贼眉贼眼的,偷看老子做啥子?”
“我没偷看你,”罗烟灰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做贼心虚。”
雄鸡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少给老子学木脑壳唱戏——装模作样!以为老子看不出来,钟馗打饱嗝——肚子头有鬼!”
“我肚子头没得鬼,”罗烟灰讪皮讪脸道。“贤弟是吃了白饭就屙屎——一根肚肠通到底,喜欢直来直去。我也不挽圈圈(绕弯子),有药敷在痛处,有话说在明处!”
雄鸡公听得不耐烦,喝道:“有屁就放!不放屁把东西包好爬开,莫挡路!”
罗烟灰巧言如流道:“贤弟,你我名虽各姓,情同手足。如果我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绝不跟贤弟分个彼此。不过,你我拖家带口,事事要为屋头着想。‘人亲财不亲,人熟理不熟。’诸如此类的话,贤弟碍于情面,茅司头捡帕子——不好开(揩)口,愚兄就厚皮老脸的直言不讳了。”
雄鸡公不等他说完,没好气道:“你记心遭狗吃了哇!我们有约在先,我城墙上头放风筝儿——出手高,拿五成;你癞疙宝(癞蛤蟆)坐田缺——把水口,分四成;老杂毛豆芽儿拌粉条——里勾外连,赏一成。”
罗烟灰假痴假呆地“哦”了一声,一面拴束包袱,一面自言自语,又故意让雄鸡公听见。罗烟灰半文半白的话,雄鸡公听得半懂不懂的,插嘴问道:“说哪个该打沟子(尻子),莫打胯胯;该割脑壳,莫割耳朵?啥子卵意思?”
“我随便一说,”罗烟灰诡笑道。“意思是该啷个就啷个,莫要污儿麻杂(乱了章法)!”
“你说老子污儿麻杂?”雄鸡公横眉竖目道,赶上前,伸开大手,一把揪住罗烟灰的脖领,提将过来。唬得罗烟灰藏头缩颈,张口吐舌,像个吊死鬼,直僵僵的。雄鸡公威迫地向他逼视道:“老子哪点污教(不合规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子把你天灵盖抠下来,送给你抖烟灰儿!”
罗烟灰战战兢兢道:“我没说贤弟污儿麻杂,我是说人熟理不熟,凡事从规矩定方圆。”
“哪样规矩?”雄鸡公问。
“盗亦有道嘛!”罗烟灰答。“盗跖讲,做贼之前先踩点,相机而动,为智;隔皮断货,猜出财物所在,为圣;下手之时,一马当先,为勇;得手之后,掩护同伙离开,为义;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
雄鸡公将信将疑道:“是不是你吃竹子屙篾篓——肚皮头编的哟?啥子稻子谷子的,算哪把夜壶?”
“盗跖不是夜壶,”罗烟灰道,“他是孔圣人一个好友的弟娃儿。《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载,‘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用重庆言子讲,他是个棒老二(土匪)。后来贼娃子些尊奉他为祖师爷。”
雄鸡公沾沾自喜道:“祖师爷要求贼娃子智、圣、勇、义、仁,我尽都做到了噻!”
罗烟灰道:“愚兄眼见为实,诚如贤弟所言,智、圣、勇、义是的确做到了。不过,最后一个……愚兄还没眼见……”
“见个锤子见!”雄鸡公骂道。“非要等钱分到手上,你才相信唛?”
“愚兄说的不是这个……”罗烟灰道。“祖师爷讲的,不存私心,将所盗财物公平瓜分,为仁。其中‘所盗’二字,是指所有盗财!”
“我搞醒豁(明白)了,”雄鸡公恍然大悟道。“灶神上巴门神——你话(画)里头有话(画),说你并不相信,我是倒糠拍箩——一点不留,把这次偷的东西摆在你面前。我要脱光衣服裤儿,交给你逐一检查,用事实证明我没有瞒藏‘私心’,你才深信不疑!”
“我不是不相信贤弟,”罗烟灰惺惺作态道。“无私有弊,贤弟恁个做也是为了避嫌嘛!”
“重庆人图撇脱(简便),你直接搜身,要得不?”雄鸡公问。
“要得,要得,我本来也只想搜个身!”罗烟灰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雄鸡公肚里好笑,笑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冷言冷语道:“不怕你牛吃草帽——一肚皮的圈圈(诡计多端),肚皮饿了要现肋巴骨的。你假兮兮地讨好卖乖,给老子灌迷魂汤;又把祖师爷的规矩搬出来,挽个圈圈套我的话,让老子主动提出请你搜身。你想一箭双雕,目的达到了,也不会惹些虱子到脑壳上抠(自找麻烦)!”
罗烟灰听言,慌作一团,语无伦次地辩解,连说带比划,似落汤螃蟹手忙脚乱。无奈雄鸡公杜耳恶闻,罗烟灰空费词说,他丧气垂头,嘴唇东扭西歪,装出一副有口难辩的可怜样儿。
“恁个(这样),”雄鸡公道,“老子让你搜!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猫儿不跟狗搭伙!”
罗烟灰连连赔笑道:“一个猪儿不吃糠,两个猪儿吃得香。你我弟兄不搭伙,吃嘎嘎(肉)都不香哦!”
“半路上留客——嘴巴亲热!”雄鸡公白眼相看道。“你又想和老子搭伙搞米米(捞钱),又对老子有岔肠心(猜疑心)。在你眼睛头,老子不过是个用得信不得的杂皮(痞棍)。你平时一口一声‘贤弟’,说奉承话是两斤花椒炒二两肉——麻嘎嘎(肉麻),舔饿肥(献媚)是癞疙宝舔牛沟子——连蹦带跳的舔。你把老子哄安逸咾,哄得老子巴心巴肠(一心一意)地为你卖力出汗!你起先一边说我们情同手足,一边怀疑老子在身上瞒藏‘私心’,不觉得你各人黑锤子(很鄙劣)唛?你各人讲,你是不是酒坛子泡鸡儿——最(醉)锤子?”
罗烟灰嘴上支支吾吾,心下却怏怏不平道:“要我各人说各人最锤子,你啷个不先说你最锤子?说啥子我利用你,你啷个不说你利用我?大哥莫说二哥,大家都差球不多!我利用你,起码先要花说柳说哄你开心,而你倚仗各人的砣子(拳头)硬,豪强霸占,要人就要人,麻雀儿吃胡豆儿——从不跟屁(股)眼儿打商量,鬼丁哥(猫头鹰)日麻雀儿——估倒(强迫)干!最锤子的是你,有用是亲,不用是仇。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
“嗯?”雄鸡公磨牙凿齿,立眉瞪眼。他金刚怒目的样子,吓得罗烟灰抖抖瑟瑟,急不择言道:“最锤子的是你!不不不,我最最最锤子!”
“少批胯(别废话)!”雄鸡公恶声恶气道。“猪腰子在哪里?”
听说“猪腰子”三字,罗烟灰知道不妙,强作镇静,满脸堆笑道:“贤弟不光有凤表龙姿,而且博闻多识,硬是才貌超群哦!猪腰子的妙用多多,贤弟自是了然于胸,医治水肿腹大、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腰脚无力、肾虚腰痛、肾虚遗精、肾虚阳萎……”
雄鸡公喝道:“你看老子像阳萎唛?”
罗烟灰一怔,忙道:“贤弟不像,你神龙马壮,雄得很!猪腰子也治强中,就是阳强不痿。《诸病源候论·消渴病诸候》云,‘强中病者,茎长兴盛不痿,精水自出。’假如贤弟你时不时射各人一裤裆,水过三丘了,雀儿还怒冲冲硬翘翘的,称为‘强中’。”
雄鸡公手起一拳,打得罗烟灰“嗳哟”了一声,皱眉苦面道:“我……腰子……打脱咾!”
雄鸡公笑道:“我打你猪尿脬(膀胱),关你猪腰子屁事!你个‘看背筋’的‘麻将郎中’,给老子讲啥子《猪病猿猴论》(《诸病源候论》),想改行当兽医嗦?东拉西扯又扯到老子身上,转弯抹角洗刷(挖苦)老子。好,你敢洗刷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大肠脱肛,久泄不止!”言罢,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作势再打。
“再打不得,再打我就翘杆儿(死)了!贤弟一记重拳,可以把一个大汉打得吐血,我干虾虾的没得二两血,哪敢洗刷你嘛!我说笑只为取悦贤弟呀!”罗烟灰虽护疼发晕,却不忘求饶。
“你再往好肉上贴烂膏药——自找麻烦,莫怪老子拳脚无情!”雄鸡公警告道。一把将罗烟灰推开,径至门口向外张望片刻,又催促道:“走咾!走咾!把包子扛起,快点!演习该刹角(结束)了!”
罗烟灰如梦初醒,连忙去拎包,莫想得动分毫,双手抱起仍甚觉吃力,故意放手往后一倒,跌了个仰八叉,哭丧着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两肩荷口哇!”又说奉承话:“这百多斤的东西,贤弟提在手上轻飘飘,健步如飞,一息千里。熊虎士硬是人如其名,勇武有力,超越常人。力拔山兮气盖世,贤弟真乃当代项羽啊!”
“紧倒(没完没了)批胯(废话)啥子?”雄鸡公叱道。“你想等到警报解除,主人家回来请你喝两杯唛?”说着话,趁罗烟灰翻身爬起之际,一只手提了包袱,丢在他肩背上。
“荷叶上头放秤砣——承受不了啦,”罗烟灰趔趄着脚儿叫苦道,“你这是泰山压卵哟!”
“你是金包卵压不得!”雄鸡公讥讪道。“重得很唛?这点钱算个球!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只要敢搞,我们就是易胆大的班子——要啥子有啥子!”
雄鸡公说“这点钱算个球”,是哑巴吃汤圆——心头有数。此番盗得八九大金六只、四四大金十多只、金钱仔三十余只、全金镯两对、金钱仔镯两对、戒指二十余枚、万寿藤小儿金镯三只、银圆两千多枚、港币两千余元,共计折合法币一万多块,至少能买一百头耕牛或两百头黄牛。雄鸡公每月薪饷二十一元,罗烟杆每月薪饷二十四元,一万多块法币相当于二人三十年工资。
罗烟灰肩负一百多斤重物,是蚂蚱驮砖头——吃不住劲。他努筋拔力,肛管发胀,快把屎坨坨挣出来了。雄鸡公却在后面接二连三地踢他屁股,似个催命鬼一样催促他撒开鸭子。恨得他咬牙切齿,肚里冷嘲热讽道:“自视‘人中吕布’,你一天幺不倒台(自以为了不起),沟子下头夹黄鳝——行市溜咾(神气活现的)!你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遭她亲叔父族长派她两个堂兄强按头,呛死在石灰盆里面。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你主要是想耍威风,正好有一身吕布的扮相——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上插两根六尺雉鸡翎,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三国第一猛将扮相确实是八面威风,衣服角角都扇得死人。可惜你胯下没得嘶风赤兔马,啥子马也没得,哪怕一块萨其马。你不是行市(能干)得很唛,没得马学梭老二(蛇)过梭(蛇行)噻!你还是晓得各人没那本事,雇了一辆黄包车代步。坐个车儿也是雷翻阵仗(声势汹汹)的,一边抡戟满空乱舞,一边像瘫子撵强盗——坐倒吼,‘老贼以我江东无人,敢如此相侮耶!吾与老贼誓不两立!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你的车夫在前头日鼓鼓的(嘀咕),‘遇球得倒哦,老子拉了妈个武疯子,他莫不给车钱哈,癞疙宝吃豇豆——老子心头悬吊吊的!’你要杀人,该带杀猪刀,你手上的方天戟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坟关山耍大刀——你吓死人,但人家是个活人,老太婆屙尿——不虚(嘘)!掏出盒子炮,抬手一枪,倒把你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从万县跑到重庆。看你扑爬连天(跌跌爬爬),威风扫地,人家都懒得追。你臊皮(丢脸)哟!平时对我龇牙裂嘴的,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可怜你是条臊皮狗!”
熊罗二人出了楼门,横穿过白象街,钻入街对面一条巷道。幸亏是月夜,否则在巷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因为两边楼窗里都黑咕隆咚的。更确切一点说,包括白象街在内相邻的十二条大街,即市防护团按市警察局警区划分下设六个区分团中第三区分团所辖防护区,已于当日19时防空演习警报发出后开始灯火管制。巷道中暗幽幽的,而且是又陡又长的阶道,七弯八拐地通到扬子江(长江)边。二人脚高步低,摸索着下石梯。
这天是1937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初六,进入白露节气的第三天。晚来一霎霏微雨,单衣渐觉,西风冷也。罗烟灰两腿打颤,说话也哆嗦:“愚兄力不能支了,下梯坎脚杆打闪闪。天雨路滑的,万一我一个跟斗跩(摔)下去,伤筋动骨事小,把一包银钱撒得一坡到头,那才是曹操背时遇蒋干,胡豆背时遇稀饭——倒霉透了!我两个摸黑猫儿(摸黑)捡,只怕躬起背背儿到天亮都捡不完!”
雄鸡公道:“勤剃头,少说话,就算背时也不怕,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脚杆打闪闪是你身上冷,多走一阵儿就热和(暖和)咾!”
罗烟灰忙分辩道:“我身上不冷,还在冒汗,是脚软筋麻,真的扛不动了……”话未说完,将肩头一倾,兀自卸了包袱,鼻蹋嘴歪的,一屁股瘫坐在石级上。
雄鸡公道:“我帮你提,你那份就不是你的咾!”言毕,走下来俯身伸手去拎包袱。
“贤弟是拔山举鼎的英雄,”罗烟灰急按住包袱道,“但河(江)边的路更难走,泥沙滩陷脚,乱石滩硌脚,斜坡坡滑脚,草笼笼绊脚。我们一起用手抬嘛,你走起也松活(轻巧)些!”
雄鸡公挺胸突肚道:“我当灯客(夜贼),你管接赃,捣蒜剥葱——各管一工。头旗马,二旗报,三旗麻麻(小鬼),四旗轿,不得乱了规矩。你起先不是讲凡事从规矩定方圆唛?原来你的‘规矩’是你胸膛上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嗦!好嘛,要我跟你一起抬,我的规矩是力钱十块!”
罗烟灰愁眉苦眼道:“力钱十块,将近我半个月薪饷了,你硬是菜园坝的老鸹——飞起来吃人嗦?”
“把爪爪儿拿开!”雄鸡公喝令道。“多稀罕你十块力钱,老子各人提起走!包袱里头的东西,万岁爷的茅司——没得你的份(粪)!”
罗烟灰知道雄鸡公狗脸上长毛——翻脸不认人,把他惹毛了自己就是猴子捞月亮——白忙一场,只得依了他的规矩。即一同提了包袱,继续往下走。
“贤弟,”罗烟灰忽然叫道,“你现在是肥得流水哟,周身哗哗地响!”
冷不防被罗烟灰的橡皮钉子刺中要害,雄鸡公竟有点心虚,脚步畏缩不前,一面色厉内荏道:“流你妈个苋菜水水,明明是包袱里头在响!”
罗烟灰道:“我个人扛的时候,的确是只听到包袱里头哗哗地响。和你一起抬才发觉,你身上也在哗哗响。你莫停,继续下梯坎,肯定是走一路,响一路!”
雄鸡公强辩道:“老子今天带了‘袁大脑壳’(银圆)的!”
“咦,”罗烟灰故作一惊道,“那我早先啷个没听到?”
“早先你猪耳朵掉到烧腊(卤菜)铺去咾!”雄鸡公恼骂道。
“坟堆堆高头撒花椒——你麻(骗)鬼哟!”罗烟灰心中也骂道。“揣一身银圆哗哗响,走到哪里响到哪里,还轻脚轻爪(蹑脚蹑手)去偷东西,你脑壳有包(脑子有病)差不多!扯个把子(撒谎)扯得漏汤滴水的,莫把你各人裤裆打湿咾!”又暗暗地发恨道:“老子缺牙巴啃西瓜——道道(办法)多,早迟让你不打自招,让你把私吞的银钱倒糠拍箩——一点不留,都给我吐出来!”想到此际,心情稍稍舒畅了些,口里念经似的哼着挑夫号子:“重庆不平坦,山城多坡坎。挑担走上坡,脚杆酸又软。挑担下坎坎,脚杆打闪闪……”
罗烟灰前报:“踩左。”
雄鸡公后答:“在我。”
罗烟灰前报:“踩右。”
雄鸡公后答:“将就。”
罗烟灰前报:“斜石一面坡。”
雄鸡公后答:“踩稳才不梭(滑)。”
罗烟灰踩到狗屎,打了一个趔趄道:“天上鹞子飞。”
雄鸡公扑嗤一笑,颤声答道:“地下一大堆。”
他俩一唱一应,将轿夫报路号子学得有模有样。轿夫在重庆又叫“抬滑竿的”,大多并居于轿铺巷内,即连接上半城与下半城的十八梯旁的穷巷陋室。一副滑竿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客人爬坡上坎,后面的视线被客人的肩背遮挡,前面的负责随时报告路况。若前面的唱“天上鹞子飞”,意思是前方出现不明排泄物。后面的回答“地下一大堆”,表示“roger”(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