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导读】
罗烟灰脖项被掐住,瞠目吐舌,脸红筋暴,只听得他嗓子嘶哑道:“愚兄此刻虽然快背气了,还是不得不提醒贤弟,你讲过游完街请我吃豆花饭的。你我早已响肠鸣饿。狗行千里找屎吃,我两个就吃一顿豆花饭,用得着跑很远唛?”
“慌个锤子!”雄鸡公将他掷于地下道,“好饭不怕晚,好地方不怕远。老子有好事情跟你讲,找家清净点的馆子。”
【第二章】
1938年5月1日,国共合组的包括川军李家钰部(第22集团军第47军)在内的“第二战区东路军”,克复山西晋城。
1937年7月7日,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并开始全面侵华,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也全面爆发。已升任第47军军长的李家钰(川军最小一个派系——军官系首领),致电国民政府请缨杀敌。老蒋亲自回电关照说,为保留实力,建议只带一个师出川。李家钰又电称:“我以前的部队都在打内战,现在为国效命的时候到了,我不留家底!”
同年8月底,老蒋主导的“川康整军”完竣,刘湘即与川军各部将领共同商议出川抗战事宜,决定派出第一批14个整编师,近20万兵力,分三路奔赴抗日前线。
次月初,北路军由第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率领(辖第41军,军长孙震;第45军,军长邓锡侯;第47军,军长李家钰),从蓉城、德阳及西昌等地启程,因车辆奇缺,沿川陕公路徒步至宝鸡,然后坐闷罐火车抵达西安,欲按原计划经河南前往第七战区,与南路军会合。但由于山西战事吃紧,奉命立即赶赴第二战区。时逢冬月,朔风凛凛,侵肌裂骨,将士仍身着单衣短裤,赤脚穿着草鞋。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既不给川军配发棉衣、棉裤及棉鞋,也不提供太原兵工厂造的好枪,以替换他们手中的破铜烂铁,漠视其孤军薄旅1,冒雪冲寒地跟精甲锐兵的日军硬碰硬。南路军由第23集团军总司令刘湘率领(辖第21军,军长唐式遵;第23军,军长潘文华),在渝中半岛朝天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经武汉转道许昌、郑州,参加南京保卫战。第三路军则由川军将领杨森率领(辖第20军,军长杨森;第43军,军长郭汝栋),自贵州出发,直抵上海,参加淞沪会战。
1刘湘曾请求老蒋,川军出川后不分割建制,待全部兵力集中后方可作战。老蒋虽满口应承,却言而无信,像五马分尸一样,把川军撕得七零八落,再东一块西一块地扔到各个战场,兵分势弱充当炮灰。尤其是第22集团军常常以营为单位,被分成若干小股,或悬军深入,或单兵孤城。
川军除了刘湘的嫡系部队普遍装备低劣,真可谓朽戈钝甲。比如第22集团军所属部队,每个旅都是一个小派系,且大多数沦为军阀混战的失败者,俗称“杂牌川军中的杂牌”,武器装备长期无从补充。所有步枪百分之八十是川造和“老毛瑟”(产于清末),其余百分之二十是汉阳造,或因质量太差,或因使用过久,要么打两枪就扳不开枪机,要么来复线几乎被磨光,子弹出膛不走直线,像无头苍蝇乱飞。即便是这样的破枪,亦非人手一支。而且绝大多数没有枪刺,手榴弹也不够,以致大刀反倒成了主要近战武器。至于轻重机枪,每师多则四五十挺,少则一二十挺,甚至几挺。火炮方面,每师仅数门迫击炮,山炮、野炮皆无一门。
47军所辖104、178两师均属于丙种师,武器装备虽比保安团好一点,也是寸兵尺剑。每个步兵团二五迫击炮四门,每个步兵营重机枪四挺,每个步兵连捷克式轻机枪两三挺,川造、汉阳造步枪七八十支。李家钰赴临汾面见阎锡山、卫立煌(前敌总指挥),向二人申请配备炮兵部队,却空手而返。47军因此受命守卫二线,李家钰及其将士倒要感激长官们天恩高厚了。
但是,日军108师团104旅团依仗飞机大炮,很快突破到47军防地。47军奋起抵抗,尤以东阳关血战、长治城死战最为惨烈。自1938年2月16日起,东阳关血战持续三天三夜,47军毙伤日伪千余人,牺牲将士两千多。鬼子占领东阳关后,又于19日下午由东、西、北三面分进合击长治城,独独留着南门不围,试图用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吓跑川军。47军104师312旅624团守城官兵垒砖石封堵四方城门,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长治城死战,从城头攻防战到城内巷战,九攻九距,昼夜不息。至21日深夜,624团2000多人差不多拼光,其缒城突围者寥寥无几,更没有一个投降者或被俘者。此役也教104旅团伏尸逾千,鬼子气急败丧,屠城泄愤,血流没足。东阳关、长治城失守后,李家钰部在晋南中条山区打游击,一面向当地八路军学习敌后游击战术。因鬼子封锁,该部军需补给困难,过着初民一样的艰苦生活。虽食荼卧棘,却甘之若饴,坚持敌后抗战两年多,屡建功勋。
为了补充军需不足和充实抗战费用,1938年5月1日国民政府第三次发行军需公债,名曰“民国二十七年国防公债”,定额为国币5亿元。
仍是同一天,以沿海及长江中下游200多家迁渝企业工人为主的数万民众,分别在江北、南岸、九龙坡、大渡口等工厂聚集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国旗献金大游行”。每支游行队伍都展开巨幅国旗,并齐声高唱《献金歌》:“献金,献金,大家快快来献金,不在乎你献多与献少,只在于你一片爱国心。”队伍所到之处,路人皆献金踊跃。有的掏出钞票,有的摘掉耳环,有的褪下戒指……纷纷望国旗上投去。
周边县城也纷纷响应,采取多种多样的形式进行大规模抗日宣传教育活动。比如璧山城举办了一场抗日千人大合唱。千余名中学生在摩登时代广场演唱《赴敌》、《长城谣》、《全面抗战》、《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救亡歌曲,观众人山人海。演出结束,满场掌声雷动,指挥转身面向观众,代表合唱团鞠躬谢幕。报幕员矩步方行,到立杆话筒前欲带头高喊几句抗日口号,却被一阵清耳悦心的竹板互击声抢了个先,仿佛有一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快马疾奔而来。
“日寇比癫狗还要癫,一心想打通津浦线,占了青岛又占济南。飞机常常来武汉,二月十八飞四川。广阳坝1投下十二弹,一个凼凼几丈宽。破片大的九斤半,小的都有一指尖……”一位长衫白发老者且唱且步,敲着金钱板走近报幕员身边。
11938年2月18日上午,数架三菱96式陆上攻击机长途奔袭长江上的一个沙洲岛——巴县广阳坝(今南岸区广阳坝),即重庆首座机场(由刘湘派兵修建)。此乃日机第一次轰炸中华民国之战时首都重庆。
“报幕员小妹,”那长衫白发老者道,“老脸不请自来,想耽搁你几分钟,借用一下话筒做抗战宣传,不知可否?”
报幕员东张张,西望望,犹豫片刻后,让出话筒。老者揖而谢之,随即往话筒前一站,又打起金钱板来。铿锵顿挫的板声经话筒放大器传遍整个广场,观众都以为主办方安排了金钱板表演节目,立刻凝神寂听。
金钱板,乃四川民间曲艺品种,表演者左手执两块竹板(底板与面板),右手执一块竹板(打板)击节伴奏说唱故事兼表演,因其中两块竹板上镶嵌古铜钱而得名,又叫“金签板”、“三才板”,艺人行话称为“夹夹”。这项民间艺术形成于明末清初成渝两地,流行于民国时期巴蜀汉族地区。金钱板唱词通俗易懂,多用方言土话,诙谐生动。金钱板唱腔以川剧高腔为基础,兼收并蓄四川民歌(包括山歌、号子)、昆曲、胡琴、灯戏、弹戏等曲调。金钱板曲目丰富,经典的传统曲目有“三打五配”,即《打董家庙》(又名《武松传》)、《打洞庭》(又名《打铁山》)、《打毗芦荡》(又名《乾隆访江南》)和《胭脂配》、《芙蓉配》、《龙凤配》、《金婵配》、《节孝配》,以及《闹雅安》、《嫌贫传》、《蓝大顺起义》、《瓦岗寨》、《包公案》、《说岳传》等。金钱板艺人出于爱国之心,自发为抗战宣传创作了《卢沟桥事变》、《华北失陷》、《王铭章大战滕县》、《日寇侵华暴行》等新曲,四处说唱。
正值观众翘首以待时,板声却戛然而止。老者道:“各位同胞请稍站,容老拙告禀。老拙姓戚,就是抗倭大英雄戚继光的戚!老拙是金钱板艺人,早年在璧山跑乡场、扯地圈,后来进茶馆、书场,挣点稀饭钱,可能观众里头有人已经认出老脸。
“老拙膝下三子一女,老大老二去年秋跟随23集团军参加南京保卫战。23集团军奉命扼守南京东南大门,包括宜兴、长兴、泗安、广德、芜湖等一线,跨越苏浙皖三省。23集团军共有五个师和两个独立旅,兵力约六万五千人。面对日军三个师团及一个联队五万余众,川军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我们是贫国弱兵,对抗一个鬼子尚需五个号称德械师的中央军,更何况武器装备与作战训练都远不如中央军的川军。德械师作为淞沪会战的中坚力量,才打五天就折损过半。南京保卫战,德械师依然死伤相枕,川军更甚,可谓兵革满道,流血浮丘。老拙两个儿所在的145师于泗安、广德同日军展开拉锯战,打了五天只剩得一个营的时候,师长饶国华匹马当先,率余部对广德城发起了最后的自杀式攻击,直至矢尽兵穷。次日凌晨,师长饶国华自杀殉国。南京保卫战中,川军群威群胆,舍死忘生,以每牺牲一人则拖延一分钟的代价,阻滞日军西进,为南京中央军的撤退和再部署赢得了时间。
“自川军出川抗日以来,无论是在山西娘子关、东阳关及长治城等战场,还是参加藤县保卫战、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没有哪一仗不是伤亡惨重,牺牲的将士多到原野厌人之肉的地步。第22集团军出川的时候,总兵力四万多人,在山西作战40余天后锐减至两万人,守卫滕县4天半,又伤亡万人。打淞沪会战,第20军牺牲三千多人,伤者七千有馀,损失大部分兵力,撤出阵地后缩编为一个战斗团;而第43军(原第20军第5师)第26师仅剩六百余人。南京保卫战中,第21军第145师丧师殆尽。川军出川抗日到今才八个月,已有不赀之损,甚可痛惜啊!甚可痛惜!
“过去川军自相水火,混战二十余载,大仗小仗打了将近480场,把个好端端的天府之国打得满目疮痍。他们争地盘,搞割据,‘就防划饷’,在各自的防区内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捐税苛细已极,已至无物不捐,无物不税之地步。实在无物可捐可税则翻倍增收,或预征田赋,预征他几十上百年。劳苦大众不堪重负,破家荡产,甚至鬻妻卖子。群雄连年动兵,军费开支浩繁,寅吃卯粮也难乎为继,竟开放烟禁,抑粮猖毒,不顾四川曾是全国烟毒祸害最深的省份,威迫利诱农民广种鸦片,以‘寓禁于征’作幌子,巧立名目,刮骨吸髓。
“苛捐杂税扼吭夺食,农民已如釜底游鱼,老天爷偏又火上浇油,四川从民国十九年到二十六年旱涝不均、虫害高发、灾雹毁田,造成大面积作物减产或绝收。尤其去前年久旱不雨,沟渠干涸,田土龟裂,千里荒凉。我省共一百四十八县、三屯及一设治局1,受灾地区就有一百二十五县和三屯一局,受灾人口高达三千七百万!农民种粮晓得积谷防饥,但是被逼弃粮种烟,把大片稻田变成了罂粟田,从此颗粒无存,吃完家中余粮,只能买米下锅。他们应付高额捐税已捉襟见肘,哪有财力购储备粮?大旱灾导致凶饥妖孽百姓,哀鸿遍地,嗷嗷无告。饥民成群结队挖野菜、摘野果,食不充肠。吃光野菜野果,又挖草根、摘树叶,挖得田埂山坡像烂蜂窝,摘得桠杈都只剩光杆杆。草根树叶也吃光了,再挖白泥、剥树皮。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而在凶年恶岁,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哪个还介意根朽枝枯!饥民采挖白泥常常掏空山脚,屡屡诱发陡崖、陡坡前缘的部分岩土体崩塌,成堆的活人惨遭生埋。又因争挖白泥,时时发生械斗,伤亡不断。再因抢食大量白泥,腹胀如鼓,无法排便,活活憋死的成千上万。更多食不果腹者则缕缕行行地涌向城市,一路上饿殍载道。他们进城后沿门托钵。《新民报》说,仅潼南、铜梁及广安等县挨家乞讨的饥民,竟有八十万之众。但城内升斗小民数米而炊,饔飧不饱,无以救饥。在重庆,短短两个月,警察就掩埋了近4000具饥民尸体。由于街头饿毙者日益增多,政府不得不新建一个火葬场应急。鸟穷则啄,兽穷则攫。各地饥民饿急了则成团打块吃大户、抢米店和劫粮车,甚至从驻军虎口夺食——男女老少喝过草纸灰符水,一边齐声呐喊‘刀枪不入’,一边硬往枪口上撞。乱枪之下,前仆后踣,血流成渠。”
“以前鬼影子都没得几个的璧山城,”雄鸡公边走边四处乱望道,“眼目下垰垰角角都打拥堂,尽是南腔北调的下江人。噢!还有牛高马大、挺胸突肚的美国大兵!”
罗烟灰喜掉书袋,卖弄道:“璧山固有泰山之安,是躲避战祸的安身之地,早在东汉至蜀汉期间就叫常安,县府驻地位于王来驿(今璧山来凤驿),隶属巴郡。《太平寰宇记》载,‘蜀汉时,巴郡领县六,江州、枳、临江、平都、乐城、常安。’那时候常安是案板顶门——管得宽,辖境包括永川、荣昌、铜梁、大足一带。唐《元和郡县图志》载,‘壁山县,中下。东北至州一百八十里。本江津、万寿、巴三县地,四面高山,中央平田,周回约二百里。天宝中,诸州逃户多投此营种。’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历史信息,在发生安史之乱的天宝年间,很多州县逃难的人投奔到壁山,靠耕种维持生计。璧山土壤以水稻土为主,次为紫色土。而紫色土是水稻土的主要母土,具有优良的生产性能。璧山处处是肥田沃地啊!不仅拥有优厚的农业自然资源,并且‘环境皆山,两江夹送’,山川形胜,地势险要,扼渝州之咽喉,为重庆之屏障,有金剑山之雄,青龙湖之秀,凉亭关之险,璧温泉之幽!”
雄鸡公道:“驼背儿,你娃硬是书读五车,博古通今唻!”
罗烟灰扬眉瞬目道:“愚兄才疏学浅,实乃匠门弃材。无用之人!无用之人!”
“谦虚啥子嘛!”雄鸡公道,“你是我们璧山驻军——四川新编第四师第三旅第六团1臭名昭著的‘三耳秀才’!对了,老子问你,璧山现在到底有哪些部队和单位?”
11937年8月改称为“第161师第483旅第966团”。1937年夏,老蒋着手川康整军,刘湘军阀集团之原四川新编第四师改编成川康绥靖公署(公署主任刘湘)直属第一六一师,下辖四个旅。师长许绍宗,师部驻永川。第三旅旅长杨勤安,驻璧山;第五团团长许国璋,驻璧山;第六团团长朱再明,驻璧山。
罗烟灰道:“璧山防区原先的驻军,有唐式遵的第21军第162师(原四川暂编第二师)两个团、绥署直属第161师就是我们原新编第四师的第三旅旅部和第五第六两个团,还有绥署直属独立第11团,驻璧山来凤驿。另外的都是七七事变以后迁入的,有政府机关、大中学校、军事机构、陆军部队、后勤部门,如:国民政府教育部、经济部、商标局、国立交通大学、国立劳作师范、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北平铁道管理学院、中央大学附属中学、江苏省旅川中学璧山分校、汉口公正高级会计学校、宪兵学校、炮兵教导总队、陆军战炮教导总队、陆军战车防御炮教导总队、军事委员会军训部、航空委员会特种人员训练所、军政部第九补充兵训练处、陆军新编第29师、陆军第10师、第18师、第20师、第83师、第85师、青年军201师、军政部第一被服厂、军政部军粮局第25仓库、中央卫生署公路卫生所,等等。作为民国乙等县的璧山,一下子就迎进天南海北至少六七万人!”
“驼背儿厉害嘛!”雄鸡公称赞道。“不喊你去师特务营当营长,委屈你在我们六团当个小排副,大材小用啊!大梁柁做文明棍儿——大材小用!”
罗烟灰沾沾自喜道:“不是愚兄豆瓣煮汤——冒皮皮,愚兄从小记性就好!教之读,过目能了!”
雄鸡公道:“我只晓得中央军六七个师开进来以后,将军头碰头,校官满街走,太太手牵手,尉官象群狗!”
罗烟灰一面用长烟杆给自己脊背挠痒痒,一面紧跟其后胁肩谄笑道:“贤弟所言极是,你我两个连狗都不如!”
雄鸡公停步转身,揪住他的衣领道:“老子不如哥,你算半条狗!你上士红领章一道蓝杠三颗星,我中士红领章一道蓝杠两颗星,晃眼看都差球不多。不过你这身灰皮是铜钮扣军官服,老子这身灰皮是塑料扣士兵服。你当排副是候补军官,老子当班长还是妈个烂丘八!”
罗烟灰拿烟杆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安慰道:“任班长,先做矮人,后做高人。做得矮人,方做得将军噻!放心嘛,你是裹脚布做包头巾,迟早会高升的!”
雄鸡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子才不稀罕当狗,只想要硬通货。我的袁大脑壳,你在哪里嘛!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老子现在是挂起犁仗当钟敲——穷得叮当响!你龟儿子也是!我两个叫化子拜堂——穷配哟!”
罗烟灰埋怨道:“你也是,昨天说好的今天上午去‘明堂子’搞票子,哪晓得你把我押起在璧山城游街,走得我鼻蹋嘴歪的!”
“穷木匠开张——只有一句(只有一锯),”雄鸡公道,“必须关起门打财神!”
“他在哪家茅厮凼喔?”罗烟灰揶揄道,“是不是已经脱了裤子,歪起屁股在等你?”
雄鸡公赫然而怒,将他拎起来两脚离地,喝道:“你以为老子说大话耍小钱儿,卖了沟子1吃汤圆儿?”
1巴县土话:指屁股眼。
罗烟灰脖项被掐住,瞠目吐舌,脸红筋暴,只听得他嗓子嘶哑道:“愚兄此刻虽然快背气了,还是不得不提醒贤弟,你讲过游完街请我吃豆花饭的。你我早已响肠鸣饿。狗行千里找屎吃,我两个就吃一顿豆花饭,用得着跑很远唛?”
“慌个锤子!”雄鸡公将他掷于地下道,“好饭不怕晚,好地方不怕远。老子有好事情跟你讲,找家清净点的馆子。”
罗烟灰咳嗽不止,捶胸滴泪,过一阵又问道:“贤弟请我吃豆花饭,要不要再加两个荤菜哟?”
雄鸡公拽步回身而走,拍了拍自己的裤兜道:“没得问题,想吃啥子随便加!我身上票子不够的话,就用你的!”
罗烟灰跟随道:“你还有袁大脑壳噻!”
“我还有你妈一撮毛!”雄鸡公骂道。“我两个最近赢的尽都是票子,哪来的袁大脑壳?袁大脑壳绝收了!你没发现牌桌子上头银元罕见?蒋光头半空中数指拇——算得高!他发行法币取代银元,就是要把每家每户的银元搜刮干净,这个叫鹅盆里头不准鸭插嘴——独食独吞!刘莽子是他的师父,前几年在重庆印制‘四川地方银元兑换券’,不晓得黑起心肠印了多少,更不晓得靠兑换券又搜刮了多少银元!他发给我们一堆兑换券做军饷,买不来几个卵,揩屁股都不粘屎!老子敢说这个法币和兑换券一样,也是纸画的元宝——不值钱的货,捏在手上轻飘飘的,心头悬吊吊的。老子成了关公卖豆腐——人强货不硬。还是袁大脑壳硬呀!每块重7钱2分,揣一把在身上,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罗烟灰道:“票子按月拿到手,都要你我祖坟冒青烟,你倒嫌它轻飘飘。你不要,发了饷统统给我!”
“哪个龟儿子不干!”雄鸡公嚷道,“老子没得钱找你要!”
“算啰!”罗烟灰摇头道。“你吃歪藤长大的,整天缠到我要钱,我挣又挣不脱,最后连我的都成了你的。白骨精跩跟头——鬼把戏!”
“你才是白骨精化美女——人面鬼心,”雄鸡公反唇相讥道。“欺负假精灵不认字,硬说他姐在信上喊他把月响都交给你,让你帮他寄回家孝敬妈老汉。假精灵到现在还不知情,交给你的那些钱遭你拿去孝敬‘小凤仙’了!”
“我借来周转的,”罗烟灰强辩道。“我是他姐夫,又是他长官,向他借几个小钱儿,他敢对我放屁说‘不’?”
“那我回去问他敢不敢,”雄鸡公作古正经道。
“贤弟贤弟,”罗烟灰慌忙陪笑道,“有啥子话,我两个单聊噻!莫让他晓得,莫让他晓得!”
“姐夫怕舅子嗦?”雄鸡公讪笑道。“你学老太婆屙尿——不虚(嘘)噻!”
罗烟灰皱眉叹道:“他跟他姐是一个德性,又哭又闹,上蹿下跳,不晓得收场。家丑不可外扬,愚兄尊为官长,面子要紧!”
雄鸡公嗤笑道:“你娃在家绝对是个‘耙耳朵’,怪不得来当兵。老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犯过事,迫不得已。你扛月亮锄头的,如果没犯事就是遭你婆娘逼上梁山的!不,是从巴县南彭乡逼上璧山的!”
雄罗烟灰昂首伸眉道:“前些年几个草头王兵革互兴,直打得崖裂土翻,日月变色,致天府萧条,赤地千里,民生凋敝,实在是不像话!愚兄岂能熟视无睹,就丢了锄头,跑出来劝一劝。东家打西家,西家打东家,打来又打去,自家打自家。‘刀兵二十二年多,蜀乱从头数岂讹。战役四百七十九,伤心父老泪滂沱。’”
雄鸡公扭转身来,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道:“爬爬爬!你龟儿读了几天私塾,就给老子装猪八戒念诗文——冒充圣人!”
“地主要租官要捐,债主要帐无钱还,逼不过才进营盘。”这是四川军阀混战时期百姓口头流传的一句歌谣,也是罗烟灰被逼当兵的真实原因。那些军阀武器落后,争夺防区靠兵多,而兵越多开销越大,对农民的盘剥变本加厉。如在刘湘防区每种一斗田,除纳正税6元外,另征军费30元,附加税20元,临时派款10元,烟亩捐6元2角,团费6元5角,共70余元。田赋正、附税负担总额已占总收益三分之二以上。更有甚者搞田赋预征,也就是田颂尧防区射洪xian一年竟征14年粮;邓锡侯防区预征到民国50年;刘存厚最牛,预征到百年之后。苛敛一至于此,可谓剥肤及髓,使农民倾家荡产,仍负债累累。
除了军阀盘剥,还有灾荒打击。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四川,旱灾、水灾、雹灾、虫灾等天灾频繁。据《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二辑)记载:“1925年四川遭大旱灾,蜀省饥歉,被灾达80余县,饿死者三千万人,流离失所者不可胜计。”又据30年代报纸与省“赈济会”公布的资料,1932年全省有16县受灾,1933年增至53县,1934年为101县,1935年为108县,1936年、1937年几乎无县不灾。农民破产后,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当兵吃粮——“郎当兵,莫奈何,断口断粮难过活,不当没下落。”
“好郎君,相亲爱,自从离别我,心中好难过。郎君呀,心中好难过。郎当兵,没奈何,断口绝粮难过活,不当没下落。郎君呀,不当没下落。听人说,官长恶,三操两讲勤务多,一天真难过。郎君呀,一天真难过。扣军饷,修洋房,买起田庄接婆娘,一天把福享。郎君呀,一天把福享。士兵们,莫钱使,两顿稀饭不够吃,官长吃好的。郎君呀,官长吃好的。到冬天,士兵们,身上穿的烂襟襟,冷得真要命。郎君呀,冷得真要命。去打仗,真骇人,士兵上前去拼命,官长在后跟。郎君呀,官长在后跟。死的是,士兵们,几千几万埋一坑,说起真伤心。郎君呀,说起真伤心……”这首妻子思念久役丈夫吟唱的歌谣,曾经流行于鄂豫皖及川陕地区,也陪伴着罗烟灰的婆娘秀瑛,在漫长的牵肠挂肚的日子里煎熬。
为了能定期给家里汇钱,以偿还债主,罗烟灰不得不跟随雄鸡公,常去璧山几个“明堂子”,混迹其间“耍老千”。
罗烟灰眼尖,洞隐烛微,且过目不忘。随便给他一副牌九或麻将,不管是竹木制的,还是象牙兽骨做的,经他一番静观默察,析毫剖厘,即能通过牌头和牌背纹理认牌,张张都一字不差。这种“看头筋”与“看背筋”的能力,乃认牌法中最上乘之本领。雄鸡公私下称他为“牌九司务”、“麻将郎中”。
雄鸡公手快,神不知鬼不觉,在牌桌上弄巧作伪,将那“袖箭”、“攉跳”、“拍准”、“挖角”等掉牌法玩得神乎其技。罗烟灰想起唐朝晚期著名诗僧齐己,他的《谢高辇先辈寄新唱和集》开头一句是:“敢谓神仙手,多怀老比丘。”罗烟灰借花献佛,也私下称雄鸡公为“神仙手”。
二人一搭一档,一个眼尖,一个手快,配合甚为默契,十赌九赢。罗烟灰却不敢得意忘形,他记着“三言两拍”之《醒世恒言》中一句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他一向谨慎规矩,迫于无奈硬着胆,一次一次走险。因为刘湘经常拖欠军饷,一拖便是数月。
一次刘湘到唐式遵部巡视,顺便发三个月军饷以犒劳士兵。第一个丘八领到军饷后一数,还差两个月的,便大声嚷嚷道:“报告军长,这饷明显不够噻!”
刘湘本是心虚,却故作镇静,回头对唐式遵丢了个眼色。唐式遵会意,挺身而出道:“弟兄们,我怕这银洋发到你们手上,你们非赌即嫖,很快花光,所以我把它扣起来做生意,等发了财,再加倍还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