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酒过三巡。众人推杯换盏许久。皆有几分醉意。陆淑尤朝着身边侍女微微低头私语,而后便起身离席。
薛婵将目光移向裴玄贞,而后二人相顾颔首,便同时起身。顺着陆淑尤离去的方向走去。
林间月色皎洁。地面也被照的一片惨白。有斑驳的树影透着林间树缝落在地面上。像是蛰伏的鬼魅。随时会飞掠惊起,吞没这黑暗的人世间。
薛婵跟在裴玄贞的身后。向着那个仰头望月的人走去。五年来岁月摧残。她无时无刻不承受着痛失双亲的深切痛楚。可是当此刻真相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真相是什么样的。她想要的真相,又是什么样的。不论怎样的真相。都不能改变她双亲惨死的事实。
薛婵心中空落落的。像是五年来所有苦楚都是一场大梦。她此刻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内心平静。平静到她几乎想要掉头就走。
裴玄贞回头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宽厚又温暖。他望过来的目光热切又真诚。薛婵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他会帮自己揭开事情的真相。哪怕这真相,要再次血淋淋的撕开她的皮肉。
薛婵对着裴玄贞微微点头,她允许他代替自己。去重读这一段尘封往事。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脚步声响在宁静的夜色里。显得清脆又突兀。
陆淑尤闻言回过头来,薛婵近距离的看他。眉眼如炬,长发如墨。比裴玄贞略微单薄的身姿。却别有一股坚定的气质。让薛婵觉得。他是值得成为一位君王的。
陆淑尤并不开口。他向来沉的住气。月色朗朗。长身而立。
“皇上。”裴玄贞上前拱手施礼。
陆淑尤答道,“裴卿。”
而后他将目光落在薛婵身上。眼神只有一瞬的打量。随之便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但他却依旧沉默。等着裴玄贞再次开口。
“皇上可曾记得刚才答应过微臣。说微臣与心爱女子玉成之时。可请皇上为我赐婚。”
陆淑尤道,“不错。”随后看着薛婵道,“想必这位,便是裴卿心爱之人了。”
裴玄贞微微一笑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皇上所料不差。她却是微臣心爱之人。”
陆淑尤道,“薛氏性情,确实不似寻常撒扫婢女。能得裴卿爱怜,确是情理之中。”他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裴卿既然珍爱,又为何一直让她做那洒扫活计呢?”
裴玄贞看了薛婵一眼,复又望向陆淑尤,道,“阿婵,她并不是我府上的洒扫丫鬟。事出有因。请皇上恕臣二人的欺君之罪。”
“哦?”陆淑尤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薛氏……名婵?”
薛婵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一点一点的冻结她的神志她的呼吸。
“是。民女。薛婵。”薛婵一字一句的答道。落在短暂沉默的时间里。像是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
陆淑尤脸上忽然有一种惊诧的神色,而后他又神色恢复如常,负手说道,
“你可知。这京城里。也曾经有一位名满皇都才貌双全的女子。也叫薛婵。”
薛婵望着陆淑尤,道,“皇上说的。可是当年昭武将军府的小姐。”
陆淑尤点头道,“不错。你识得她?”
薛婵道,“识得。不过那位小姐,已经死了。”
陆淑尤略微向前一步,来到薛婵面前,良久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派出去的人。几乎要将这天下翻了个遍。也未曾得到她的半点音讯。你怎知。她死了?”
他的神色似愤怒似紧张又似不屑,薛婵一时读不懂他神情里的复杂情感。但却知道自己已是退无可退,随即道,
“皇上找那薛家小姐作何?可是昭武将军叛乱。皇上忍不住要赶尽杀绝么?”
陆淑尤忽然愤怒起来,他怒目圆睁,脸色涨的通红。对着薛婵大声呵斥,
“人人都言昭武将军谋反。可又有谁见到他谋反。他一片忠肝赤胆。时局所逼。他以死保这太平天下。避免生灵涂炭百姓倒悬。说他谋反。怕是我那荒诞的父皇才会信这一派胡言!”
他说的热切,薛婵却听得如同五雷轰顶。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她在大理寺所查旧卷,明明说。爹爹临出事前半月,贫贫受召。私见三皇子淑尤。
并且那旧卷记载。二人相见。常有茶碗破碎之声。定是爹爹惹了三皇子不愉。可如今,如今……
“皇上。此言怎讲?”薛婵克制住牙齿的颤抖。小心的试探询问。短短几个字。却像酷刑一般灼的薛婵几乎要哭出声来。夜晚的林风像是刮骨的刀。几乎要将她剥了一层皮。
陆淑尤僵望着薛婵满脸泪痕,而后道,“那么小姐。还不打算告知朕。你的身份么。”
他知道了。他猜到了。他在等自己给他一个机会。来说明当年事情真相。
薛婵忽然忍不住,呜呜的发出悲切的哭声,她的膝盖微微弯曲,便轻而易举的跪倒在地,
“罪臣之女。薛婵。见过皇上。”
裴玄贞单腿跪伏在薛婵身侧,轻抚着薛婵单薄的脊背,无声的陪伴着已然悲痛欲绝的薛婵。
“快快起来。”陆淑尤伸手,将二人扶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良久道,“此事说来话长。”
陆淑尤负手走到一棵大树下,伸手轻轻拍了一下粗糙的树干,而后道,“我生于皇族天家,自打我记事起。便有人告诉我,权利的重要性。可我,偏偏不喜欢争权夺势。所以那么多年。我情愿装傻扮憨。只希望可以离这权利争斗远一些。”
时间暂时沉默。年轻的帝王像是在回想遥远的记忆。
“自打我七岁那年开始。我就知道。这皇子天家,如果不能成为最无可取代那一个。那便是连最起码的活路都没有。”
他将脸转过来,笑着对薛婵二人道,“不向你们。读读书。写写字。有爹娘疼爱。又无拘无束。”